第33章

侯夫人病是真的病了, 她一養尊處優的貴婦人,這段時日勞身勞心、各種煩憂,忽喇喇又丢了一個公主兒媳, 沒吐血都是日常保養得當、身體康健。

饒是如此, 侯夫人是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舒坦的, 躺着不舒服,坐着全身疼, 吃口湯脾胃痛。可不得想法子折騰羅織娘?

老嬷嬷還道:“她既正經嫁入侯府,伺侯婆母是天經地義之事。”

侯夫人心肝一陣陣抽痛,尖着嗓子道:“連個婚書都無有,也不曾記入族譜裏, 哪裏就是正經?”

老嬷嬷沒搭腔, 知道這是空蟹殼似得怨怼之話,皇帝做主的婚事, 婚書定也會補齊,族譜,沐家不想寫也得寫。

侯夫人心裏自也明白, 這不過白抱怨。

等得羅織娘過來, 侯夫人對着羅織娘雨帶輕愁的臉, 心口更痛了。聖上賜下的仆婦個個身高體壯,将屋子塞得滿滿, 一擡眼,哪哪都是肉彪彪的胳膊、胸脯、腿,侯夫人從來沒覺得自己住的屋子這般逼仄過。

羅織娘倒柔順,要倒水就倒水, 要倒茶就倒茶, 要喂藥就給藥, 就是要哭不哭的,兩眼淚珠要掉不掉。

侯夫人眼下對着一衆仆婦發怵,也不敢太折騰羅織娘。

羅織娘咬着牙,她雖平家出身,還真沒吃過什麽苦頭,家中也用着奴仆,她不過繡繡花,跟着兄長念念書,有一陣子家中潦倒,又得了親眷秦家的幫扶,重有了起色。她小家碧玉,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更沒伺侯過什麽人。侯夫人嫌茶涼,換了一盞溫的,又嫌燙,遞到跟前,不吃了,要水,水捧到跟前,嫌倒多了,譏諷:“叫你倒盞水,不是倒碗水來,你家常都是牛飲不成?”

羅織娘握着手裏半個拳頭小玉碗,默默換了淺盞。

旁邊老嬷嬷便道:“夫人該用藥了。”

得,這水是白倒了。

藥送上來,羅織娘捧着藥碗,拿小銀匙喂侯夫人,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全砸在藥碗裏。這還怎麽吃?侯夫人看得惡心,伸手一擋,一碗藥全合在了羅織娘身上。

侯夫人看眼那些仆婦,不敢發作,反倒是幽怨道:“你剛新婚,叫你伺侯我,實是委屈你了。”

羅織娘全身藥香四溢,也偷觑了眼那“十八羅漢”,名頭說是她的人,她卻是半分支使不動,眼見他們沒有相幫之意,忙急聲道:“不不不,我我……我……婆母……”話沒說完,羅織娘暈了。

Advertisement

一個雪為膚,花為腸的弱美人,暈了好似再合情合理不過。

裝的,定是裝的,侯夫人瞪着軟在地上的羅織娘,喉中泛甜,急咳幾聲,貼身婢女連忙遞帕子。侯夫人一把握住婢女的手腕,抖着手讓她打開帕子,一看,好嘛,點點如紅梅,又是怕,又是怨,又是恨,悲呼一聲:“侯爺。”一頭栽倒床上,一衆奴仆大驚失色,連忙撲了上去。

沐安辰以為自己是不是酒醉沒醒?他妻子暈了,他娘吐血也暈了。郎中匆匆過來,兩邊都看了,侯夫人是真吐血,羅織娘也不是假暈,後腦勺還撞了個鼓包,睡在床上紙白霜色,別提多可憐了。

這邊煎藥,那邊也熬着藥,沐老夫人既想早點見祖宗,又怕真死了,也在吃補藥,操持着沐府瑣事的沐三夫人想着自己不吃藥,好似差了什麽似得,也抓了幾副補藥炖着,沐侯府整個浸在藥湯裏,走哪哪是苦藥味。

沐安辰被藥味熏得頭疼,去園子裏轉了轉,轉到沐二那,目眦欲裂,二房在那搬家呢,雁過拔毛似得,家什搬走也就算了,連院子裏的花草都給刨了,湖石假山那更是要沐二心頭好,更是要搬走的。

沐安辰忍無可忍,幾步到了沐二跟前,怒斥道:“叔父未免太過急慌,沐府是龍潭虎穴不成?”

“起開起開。”沐二推了一把沐安辰,想想自己要離開沐府了,平聲靜氣道,“二叔這不是看府裏頭亂嘛,就不給你們添事了,你看看你三嬸娘,這忙得,眼見消瘦啊。你二嬸娘也不大康健,在府中不是又添一處煎藥的?”

沐安辰冷笑道:“二叔說得好聽,二叔這院子天都比別處高一尺。”

沐二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我這天高不高不知道,你那庫房定得空上一空,公主的嫁妝整理了沒有啊?”

沐安辰一愣。

沐二怪叫一聲:“啊呀,侄兒,你別是連公主的嫁妝也敢貪吧?金銀珠寶,都是尋常,古畫書卷方是難得啊。啧啧啧……侄兒将後,請了清客雅士聚酒賞畫,得去哪處找可賞之畫啊?說起來,咱家祖上書香門第,字畫古書是不缺的,好些孤本價值連城,可不就全被你祖父獻給了先皇,換了個爵位回來。聽聞公主下嫁于你,又帶了些回來,這來來去去的,本來是一本萬利,可你好,辜負了公主,血本無歸啊。”

沐二哀聲嘆氣,又道:“好侄兒,祖上基業,盡敗于你手啊。”

沐安辰雖知沐二這話狗屁不通,卻仍舊胸口大痛,似挨了一捶,恨恨地走了。

“你們祖父是個大方人,好詩文古畫,為人寬厚,沐家将幾代祖宗留下的那點古卷字畫一股腦全給了皇家,你們皇祖父一個高興,就封個獻文侯給沐家。”姬景元道。沐家這爵位要說來得容易吧,也屬實容易,哪家爵位不是憑着赫赫功績換來的,就沐家,獻了幾本書,立馬鯉魚躍龍門。

姜皇後親手給丈夫斟了杯酒,心道:你少胡扯,那是“那點”?沐家獻了一屋子的書,裏頭多少的殘卷古本,歷經朝代更疊戰火紛飛,沐家為了保下藏書,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人命,得個爵位哪裏過分。

姬景元和姜皇後老夫老妻,一見發妻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真論起來,沐家的藏書本也是皇家的。”

姜皇後橫他一眼:“夫君少些強詞奪理。”

“這是為何?”姬明笙插嘴問,她是個喜愛翻姬家舊事,起居注也好,野史佚話也罷,她都曾看過,姬家列祖列宗的荒唐事,她知道的實不算少。

姜皇後不悅道:“只你愛打聽。”這種祖宗糗事,旁人遮掩都不及,也就姬景元毫不避諱,愛挂在嘴邊。

至于姬景元說沐家藏書本是姬家之說,更是毫無道理。

當年元帝他老人家當年占了禹京後,開始拿京中高門貴家開刀,順便霸占點財物,打仗費銀子,天下是打下來,可也窮啊。沐家是百年之家,自也被元帝盯上,結果,元帝這土鼈,見沐家金銀珠寶沒多少,盡是些破書,失望之下讓沐家滾了。事過幾年後,元帝已知曉沐家藏書乃無價之寶,氣得捶胸頓足,曾有這麽一個光明正大白占的機會,竟讓自己錯過了,如今他皇袍加身,不好再明搶。

他老人家還抱怨已經做了尚書的舊幕僚:刨墳時,怎不說字畫的貴重處。

尚書也無奈,戰亂之時,自是要取金銀換糧食,字畫書籍何其價賤,左右您老也不識貨。

這事怎麽說也是元帝的錯,你自己土鼈、睜眼瞎,怪怼誰?但元帝還是看沐家不順眼,覺得自己被忽悠,被愚弄,被欺騙。奈何沐家無官無職,還識趣,乖順非常,從沒幹過那些指着元帝的鼻子罵他竊國逆賊的找死事,元帝沒法,再看沐家不順眼,也只能拉倒。

不過,姬家人是真不是東西,打元帝開始,歷代皇帝都盯着沐家的藏書,沐家一直戰戰兢兢茍着,一直茍到姬舫當皇帝,姬舫全不似先祖,寫得一手好字,性仁厚,打心眼裏喜愛文人墨客,很舍得給官給爵給米祿,更難得的是他極為欣賞沐家藏書,卻無占有之心。

姬舫沒想要,沐家卻想給了,牙一咬,腳一跺,把幾輩子的積累都獻給了姬舫,姬舫大喜之下封了沐家一個獻文侯。

獻書是雅事,可要是獻書得了個爵位,就有些變了味,落讀書人眼裏,沐家更是毫無風骨。學成文武藝獻于帝皇家,可沒讓你直接獻書給皇帝,這跟孤本換一貫錢又有何差別呢?

沐家還沒開始嘚瑟,就被這些清高的讀書人罵得滿頭包。

姬舫厚待讀書人,更喜歡清高找死的讀書人,新封的獻文侯需要安慰賞賜,把獻文侯罵得狗血淋頭的讀書人,他也是不願處置的,哈哈哈:書生意氣,書生意氣,不必計較。

沐家不得已,又窩了回去,這風頭一躲,就沒了名姓,一個有貴無權的侯,禹京多的是,田地裏的白菘似得,元帝當年封了不老少,殺得更不老少,沐家算什麽。

要不是沐家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個沐安辰,中了狀元,嘎巴又娶了公主,沐家還得再不鹹不淡下去。

可惜,沐家這股青煙有點邪,嗆得沐家列祖列宗眼淚流。

姜皇後很不願女兒知道姬家祖宗的強盜行徑,她深覺幹出休夫之事的女兒,根子也是有點歪,再歪下去可怎生好?兒女之中,太子文雅,二子冷情冷心,三子早亡,四子……不提也罷,五子雖胡鬧,那也是鬧得超然,看來看去,最肖似姬景元的居然是女兒姬明笙。

姬明笙纏了姜皇後半天,姜皇後就是不肯說,道:“先祖事,怎能戲于口舌。”又低聲告誡丈夫,“四郎也少些和阿犀說這些舊事。”

姬景元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不說,不說,哈哈哈。”然後悄悄沖着姬明笙指指樓長危。

樓長危的老師俞丘聲,是個百事通,世外高人一個,說起皇家的破事那是毫無負擔。

姬明笙疑惑,目光溜溜地溜到了樓長危身上。姬景元擺家宴,委實樸實無華,歌舞笙樂一幹不要,也不分而坐之,擺一大桌案,圍坐共食,他老人家還愛親手割肉分于妻子兒女,高興時更愛親手片魚脍,手藝嘛……皇帝親手片的,不論薄厚,都得贊:白似雪、薄透光、抿似霜。

樓長危替姬景元拭着刀,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似專心擦拭寒霜似得刀刃,仍是留意到姬明笙在看自己,擡眸,就見姬明笙毫不避諱地看着他。

“說起來,我還得謝過樓将軍,改日置船宴以答謝。”姬明笙。

樓長危還未答,就聽坐在太子旁邊的太子妃笑着道:“這不妥吧,如今公主與将軍,也算男未婚女未嫁呢。”

作者有話說:

在外頭浪到現在回來,稍微晚了一點哈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