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子妃雍容端莊, 高髻對插芙蓉簪,中簪如意連枝金粟梳,面如圓月, 唇含微笑, 自有其度。

姬明笙雙眸回轉, 淺淺一笑,道:“嫂嫂說得甚是。”末了離座到樓長危跟前, 遞過手中酒杯,“将軍可飲此杯酒?”你說你的,我只不聽你的罷。

太子妃面上笑容未變,只是到底年輕, 修行未到化境, 美麗的眼眸掠過一絲羞惱。太子在桌案底下,不着痕跡地握了下太子妃的手, 照舊吃着面前特地為他備下的膳食。

姜皇後牽了下嘴角,似是沒見,卻側首瞄了眼皇帝丈夫, 見他拿割肉刀割着肉, 也仿若示見, 但細看,便知他極有興致。兒女之間只要不是重生死相鬥, 些微細潮來往,卻是姬景元樂見,他是天之子,生下的龍子龍孫和氣得面團似得, 不是老天厚愛, 是老天無眼。

姬央留意到父親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心中生厭,王妃王氏捉袖挾了一個果子輕輕放在姬央的碟子裏,這果子捏得與柿餅一般無二,果蒂、挂霜俱維妙維肖,不過只得銅錢大小。

“妾剛才吃了一個,不甚甜,二郎嘗一下。”王妃輕聲細語地道。

姬央緊鎖着眉,他不喜甜物,又不願在宴中拂了妻子美意,依言咬了一口,餘下半個,棄在碟中,死活不願再碰。

王氏以袖掩面,笑了一下,若無其事移過丈夫的碟子,自己将那半個果子吃了。

姬央低首,露出一點笑模樣。

王氏見丈夫笑了,似飲了一杯蜜酒,笑裏多了一點酡然的蜜意。

樓長危将這窩龍爹龍母龍子龍女的各樣神色,盡收眼底,将姬景元那把魚刀輕輕擱在雪白的軟巾上,看向姬明笙。

他插手過姬明笙與沐安辰的休夫之事,将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查了個底朝天,非他心偏皇家,姬明笙貴為公主,下嫁沐家後,雖有些游離在外,卻也算得克制自抑,不然,也不會有賢名流于京中。眼前的姬明笙倒更符她的出身脾性,傲然裏帶着姬家人的任性、不講理。

樓長危接過姬明笙敬的酒,一飲而盡,示以空杯:“謝過公主。”

姬明笙莫名快意,她度量樓長危多少有些無奈,卻又非是為難,于他心裏,這似是一件無傷大雅之事,兩可之間,端看他願不願縱容。

樓長危這酒一接,太子妃臉上的笑就更難看了一分。

皇五子姬殷悶頭苦吃了好一會,這時放下筷子,端着一杯冰釀,晃悠到樓長危跟前:“将軍、将軍,你吃了阿姊一杯酒,也吃我的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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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長危接過杯子:“只吃酒?別無算計?”

姬殷俊美少年郎,大許這幾天抄經抄多了,都抄得超然了:“萬物法身外,将軍怎能如此防備于我。”

樓長捏着杯子:“上次吃了五皇子的一盞茶,差點收了一個學生。 ”跑到他家替他倒了杯水,就說要拜他的師。

姬殷忙道:“過後我不也跟将軍斟茶致歉了。”

樓長危道:“五皇子骨骼清清奇,于武學上頗有天賦。”

姬殷面頰微紅:“将軍謬贊,過後我細想了一下,十步殺一人自是豪氣幹雲,七步成詩亦是千古風流,比之仗劍走江湖,不若筆落驚風雨。”

實則是吃不下練武的苦頭,五皇子衣要白,冠要正,紮個馬步紮得他差點與祖宗團聚,一天都沒挨過去,灰溜溜地被內侍背回了宮中。樓長危有心治他,還特地找姬景元逮他,又把姬殷提到将軍府折騰了幾天,姬殷叫苦連天,徹底斷絕了稱游俠彈金丸的念頭。

姬明笙笑看姬殷,她與姬殷并非同胞姊弟,姬殷襁褓之中便被養在了姜皇後跟前,待他與親子的無異,姊弟之間自也十分親厚,知他故意過來打岔嬉鬧,不忍辜負弟弟的用心,笑斥道:“你大可文武兼修。”

“人貴有自知。”姬殷笑道,“阿姊,你弟弟從來不為難自己。”

對這個幾日學生,樓長危自有幾分不同,吃了杯中甜浸浸的冰釀。

“改日我也跟‘師父’約酒。”姬殷樂陶陶地接回空杯,觑見樓長危要笑不笑的,趕緊描補,“紮馬步就不必了,‘師父’多訓幾個人高手送與‘徒弟’,能勞他人動手的,哪用得我親自來。”

姜皇後一直留意着他們,便道:“改日你也得在屋中抄經,哪得什麽‘約’。 ”

姬殷呆了呆:“阿娘,我都認錯了,怎還要抄經。”

“你做事一慣有始無終,阿娘的責罰卻從來有始有終,說要關你十日,不會多一個時辰,亦不會少一個時辰。”姜皇後笑着道。

姬殷鼓了鼓腮幫,拿着空酒杯悻悻回座,只回頭是偷偷沖姬明笙擠眉弄眼。

姬明笙與樓長危不約而同一笑。

姬景元笑着道:“好了,都回座來,好生坐着用膳,阿父為你們露一手。”姬景元沒有半點的架子,似尋常人家家主,雖獨掌一家,卻是親切有趣,與他玩笑,與他說笑,他都不會計較,反倒撫你發頂,誇你聰慧。

李太監捧着冰盤,立在姬景元跟前,極是感慨:“聖上許久未曾親自動手片魚脍了,何等榮寵,讓奴婢開這眼?燒得幾輩子的高香,得此恩典。”

姬景元笑着嫌棄道:“你這憨奴,站遠些,朕一個失手,當心将見了血。”

李太監道:“奴婢見血事小,掃興事大。”

姬景元笑道:“罷,許你讨這個巧嘴。我應阿犀的那幅畫,你可有給阿犀送過去?”

李太監一愣,陪着笑臉道:“奴婢罪該萬死,竟是不曾送過去。奴婢這就去給公主拿來。”

“也好,拿來大家一塊吃酒賞畫。”姬景元道。

太子妃微有一頓:“阿父賞了公主什麽畫?”

姬景元将魚脍碼在冰盤之上,晶瑩剔透的魚脍有如透玉,賞心悅目又引人食指大動,得意道:“《山鬼》的真跡。”

太子聽聞,擡了一下頭。

姜皇後平聲道:“既是家宴,歌舞笙樂一概都免了,賞畫将後再說,一道用尋常飯菜豈不更佳。”

姬景元道:“幹吃幹飲,倒有些無趣。”

太子輕聲笑道:“阿父竟得了《山鬼》真跡!”他執杯敬姬明笙,“妹妹稍後可得許我細賞。”

“阿兄随意便是。”姬明笙笑道,又與姬景元打眉眼官司:阿父,差不多得了。

姬景元佯作不知地瞪女兒一眼,淨了淨手,重新就座。

樓長危想着自己委實失算,他願子子孫孫都給李太監上墳燒錢,自己不曾認姬景元這個爹,還得吃這頓噎得慌的皇家家宴。

李太監匆匆地去,快快地回,趨步竟也能飛快,捧着錦匣步入殿中,交與姬明笙:“公主,請細賞。”

姬明笙接過匣子,取出畫慢慢展開,前朝古畫,保存得極好,雖有幾處修補,卻是色鮮不褪,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侍梅居人筆下的神女固然詭麗,令人心旌搖動,那赤豹卻更引人注目留連,皮毛光潔,神俊非常,威不外露,卻有縱橫山野之氣勢。它以血肉為生,傲然天地之間,然而,它卻伴着神女而來,心甘願從,真美好啊。

姬明笙越看越喜愛,她問姬景元讨要仿作時,便是沖着《山鬼》中的赤豹,真跡中的赤豹更似某人。

“阿父。”姬明笙出聲喚道。

姬景元看她:“如何,這畫可合你心意。”

“女兒極為喜愛,阿父再許女兒一個不情之請。”姬明笙道。

姬景元笑道:“家宴之間無君臣,只父女,什麽情不情的,你只管說。”

姬明笙便道:“阿父既将畫送與了女兒,便是女兒的私物,女兒心中愛極,欲獨占之,不願與人共賞,連阿父都不行。”她收畫道,“這個不情之請,阿父可願許之啊?”

姬景元道:“可,既給了你,随你做主。”

姬明笙屈膝:“謝阿父厚受。”又朝太子深深一禮,賠罪道,“阿兄,妹妹可要食言了,剛還說随意,又後了悔。阿兄休要生氣,妹妹連阿父都給拒了。”

太子笑:“妹妹難得這般喜愛一幅畫,可見此畫定有非同凡響之處,為兄雖好奇,卻也不願逆了妹妹的心願。”

“多謝阿兄。”姬明笙又是一禮。

“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多禮。”太子還了一禮笑道。

姬明笙道:“妹妹悔言在先,不多禮,心中過意不去,阿兄成全妹妹罷。”

太子欲笑,卻是一陣咳嗽,緩過一口氣道:“你別與我裝乖弄癡,讓我好生用膳。”這話親密無間,無有一絲釁隙。

姜皇後嘴角略松了松。

姬殷和樓長危坐一處,拿自己的冰釀與樓長危碰杯,樓長危有些嫌棄地跟他碰了一下,姬殷是個打蛇纏上棍的,立馬過來趴樓長危肩頭,悄悄道:“我阿姊聰明得緊,就是嫁與沐安辰那兩三年犯糊塗,在那裝賢妻,可算是清醒過來把姓沐的給休了。”

樓長危不置可否,姬明笙雖有機變,可太子與太子妃心中怕是仍舊免不了多思,她的補救,不過冰入熱水,消然無跡。

太子久病,心早就亂了,已看不清他父親的用意。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晚了,明天長章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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