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做姬景元的臣子不容易, 做他的子女更不容易。

子女和和氣氣,他嫌沒血氣;子女龍争虎鬥,他嫌無情義。一面不慮太子康健, 亦要篤定他的儲君之位, 一面又厭他矯情多思;他不喜姬央心思難料, 卻又時不時撩撥一下;姬殷要做神仙中人,他老人家更不高興了:怎麽了?你還看不起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

要說他不是好爹, 那也不是。為着太子的康健,姬景元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在各地尋覓神醫寶藥;姬央的學識武藝亦是他親自指點,細心教導;姬殷病時, 他能親手喂藥, 與子同榻。

說姬景元是慈父,實不算過。

但, 算計起來亦是毫不手軟。

好好的家宴,讓姬景元一攪和,吃得衆人胃中墜墜難受, 姬景元還在那猶未盡, 感慨道:“寒暑往來子離枝, 朕抱你們膝頭之時仿是昨日,如今你們各有妻、子, 壽減方恨聚時少。朕想着,三不五時舉家歡聚一回。”

您老開口,哪個敢說不字啊。

樓長危與太子、姬央在太曦門前話別。

姬琅輕咳幾聲,太子妃撫着丈夫的背, 替他說道:“将軍, 我家磬兒好奇武學, 我與大郎憂心他康健,也願意他吃些苦頭,學些武藝,好強身健體,只不知他根骨如何,勞将軍得閑看看磬兒與武學一道有無天賦?”

樓長危道:“太子、太子妃,既為強健體魄,便不問天賦如何,一日之中趁天涼之時,學些五禽戲便可。”東宮若幹輔臣,哪裏會少一個精通武藝之人。

太子妃笑着道:“原是如此,那将軍指點磬兒一二。”

樓長危道:“我于五禽戲上并無所長,太子、太子妃若不棄,我薦一人去東宮,看看可能教小郎君。”

太子妃維持着面上笑,道:“将軍費心。”

太子姬琅則拉住姬央的手:“二弟,你分府後,你我兄弟許久未曾對坐酌飲了。”

姬央道:“殿下,康健要以。”

“也是,與我能飲什麽酒?我一将死之人。”姬琅苦笑,落寞地擺擺手,“你與将軍同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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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有些不耐,道:“我與王妃同車,将軍騎馬快行,并不同歸。”

姬琅微笑,這一笑略略削減了他過于削瘦臉龐的尖利,隐約有當年溫潤如玉的風姿,他道:“弟弟,多心了。 ”

夜風襲來,姬琅的那點笑,随之消散涼意中。

樓長危無意再與他們兄弟周旋,拱手一禮,翻身上馬揚鞭就走,身後,姬央與姬琅別後,與王妃同乘,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樓長危回到将軍府,看到昱王府大門前挂着的兩盞燈,垂下的燈穗在夜風中飄來蕩去,執戈的護衛立在兩側,腰背挺直、紋絲不動。王府管事帶了兩個小厮,提着一盞燈,靜侯主人家歸來,聲悄卻有序,見着樓長危下馬,躬身一禮。

一葉可知秋,姬央禦下定然極嚴,而下屬則身心俱服,否則無此氣象。

樓長危拒了門子的殷勤,親自牽着馬到馬廄,添了把草料,又從柱子上挂着的布袋中取了一塊豆餅喂給愛駒,見它吃了幾口,晃晃大頭,連噴幾個響鼻,好似心情不佳,笑拍幾下後,吩咐馬奴道:“拿半壇子渾酒給它,八成是嘴饞了。”

馬奴應了一聲,小跑着捧了半壇子帶着酸氣的渾酒:“ 這是昨日吃剩下的,酒氣散了好些,雲追要是不吃,小人再啓一壇新的。”

樓長危道:“無妨,它一個畜牲,品不出差別。”

馬奴摸出一個毛刷給雲追刷着毛,笑道:“小人家中自釀的酒,也不比追雲吃的好多少。雲追,下旬回家,給你帶壇我阿娘釀的酒,可不許嫌棄。”

樓長危聞着泛酸的酒氣,驀得想起姬明笙拿着竹筒飲農家酒,拍了一記雲追:“憑它也敢嫌棄。”皇家公主都不曾嫌。

老管家得知家主回來,跛着一條腿,提燈匆匆趕過來,道:“老奴在門口張望,沒見,原來郎主來了馬廄這邊。”

樓長危上前扶了一把:“安伯,你腿腳不便,晚上早些安睡。”

“年老了,覺少。老奴叫廚下備了冷淘,切了梨絲、甜肉,涼浸浸的,很是可口,也解酒意……”安管事随後又笑起來,“老奴多慮了,郎主未曾貪杯呢,人老了,盡說些糊塗話。對了,辛先生在書房等着郎主,再有……李府的小娘子過來了。”

樓長危頓時面露不悅:“安伯,下次不必理會,她在外待得一時片刻,自會離去。”

安管事猶豫道:“到底是小郎君的嫡親姨母,親戚呢,這般拒之門外,怕不太合宜。”

樓長危道:“既能拒姓樓的,自也能拒姓李的。”

安管事嘆口氣,道:“郎主休嫌老奴多嘴多舌,以下犯上,郎主問心無愧,可外頭名聲不大好聽。”

樓長危道:“從來未有的東西,無足挂心。”他本想去看看幼子,就此止了步,“明日叫嬷嬷送李家小娘子回去。”

“是。”安管事應下,又讨主意道,“老奴聽聞李家老太太不大舒坦,郎主可要去探望?”

“備禮便好,探望就不必了。”樓長危複又問,“可知是什麽病?”

安管事禿着眉骨,面有疑惑道:“說是神識不大清醒,好時沒有半點的異樣,不好時拉着李家小娘子的手喚夫人的小名。”

樓長危遂立在檐下細問:“原先未曾聽老太太有此等毛病。”

安管事道:“李家頗有避諱,含糊其詞的,有說不小心跌了一跤,其時沒甚不對,隔了十天半月晨起偶爾犯糊塗,又說思女成疾,這才不清醒。李家小娘子卻道,無有大礙,是添了年歲的緣故。”

“不曾延醫問藥?”樓長危問道。這不好,那不對,卻都是李家自家人的說詞,只沒醫師郎中的診斷。

安管事低聲道:“老奴猜度着:老太太這病,說好聽點是有些糊塗,說不好聽點,就是瘋病。李家還有女兒不曾許人家,自是多有隐瞞。”

既如此,樓長危便不再多問,道:“備禮時,讓徐郎中順道過去看看。”

安管事擡起老眼瞅他一眼。

“不妥?”

安管事道:“郎主也是李家要瞞的人之一哩,郎主叫徐郎中過去,可不驚着李家上下?”

樓長危微一沉吟,道:“既是瘋病,又瞞着我,大許是老太太病中罵我。”李家惡他滿手血勝,犯有天怒,大女兒早逝皆因受他牽連之故。

安管事冷笑一聲:“許是瘋得不輕哩,徐郎中便罷了吧。”

樓長危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既有疾,總要問診,帶上罷。”

安管事只得有些不平地應下,他仗着是樓長危身邊的老仆,又随他生死,道:“那起子人沒有良心啊,郎主不喜計較,他們還道郎主心虧。”李家嫌郎主命硬,他還嫌先夫人體弱呢,再沒見一個年輕輕的娘子,一日到晚坐在佛堂裏念經的。

樓長危不再過問李家事:“阿禮今日如何?”

安管事笑道:“小郎君挺好的,乳娘抱着逛了好一會,見人就笑。”要是李家小娘子沒來,那就更好了。

樓長危眼中淡淡的暖意:“那就好。”他轉身,步着管事提燈照着的那點微光,到偏院換了身衣裳,這才去了書房。

門口小兵“哐”得一個挺胸:“将軍。”

裏頭一蓄着美須的白衣文士吊着衣袖捧着一碗冷淘相迎:“将軍赴宴歸來,皇家的家宴有些什麽吃頭?”

樓長危道:“先生怎不曾睡?”

辛芨笑道:“腹中饑荒,爬将起來摸到廚下,剛巧撞着食手做冷淘,某便蹭了一碗。辛某琢磨着:宮中總不至于餓着将軍,辛某分食了将軍的湯餅,算不得過分吧?”

樓長危坐下道:“雖不餓,也能再吃些。”他擡眼,“辛以前兩日問我讨要休沐日,說要來看先生。”

“胡扯,誰要他看,回來不定野去哪處,将軍休信他。”辛芨擺擺手,“叫他別回。 ”

“辛大嫂怕要惦念。”

辛芨忙搖頭:“不惦念不惦念,我家娘子伺弄她的花草都不及,懶怠理他,他又不娶親,回來也是惹我娘子生氣,少回才好。”

樓長危道:“那便叫辛以多在館鹿。”

辛芨點頭:“甚好甚好。”

樓長危道:“先生有話直說,等我夜深,總不至于只為一碗冷淘。”

辛芨往下碗,賊眉鼠眼地看了下左右,伸出一根指頭左右:“将軍眼光毒辣,俞師亦通歧黃之術,如何?”

樓長危将桌案上歪了一點的鎮紙擺正:“先生,好不好的,非是你我該操心之事。”

辛芨笑道:“那便是不好。”

樓長危道:“天下奇人異士凡幾,怎可斷言。”

辛芨又笑了笑,卻沒接這茬,只是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将軍看這位如何?”

樓長危本就淩厲的雙目中閃過一絲異光,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告誡道:“先生不必費無用的心思,将軍府唯君令是從。”

辛芨勸道:“将軍,樹欲靜而風自動,總要起波瀾的,将軍手握重兵,又受聖上愛重,豈能置身事外。”

樓長危傲然道:“我能。”

辛芨擔憂:“将軍是能,某就怕将軍左右拒之,将人給得罪狠了,會留後患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話至此,索性再說開一些,“聖上萬壽,雖不必過于煩憂将來之事,總要留些心眼。”

樓長危起身道:“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從無兩全之法。人之一生,須有一人,須有一事,不可相負,才不枉來世一遭。”

辛芨拿眼盯着他半天,見他神色堅定無争,顯是肺腑之言,無有一絲摻假,撈起一筷子冷淘吃掉,嘆口氣道:“罷罷,奉的主家是一條道走到黑的,我尋甚羊腸小道。主家有不願相負的人,我亦如是。”

樓長危輕笑。

辛芨道:“這些都不說,便說說将軍的私事,你那個小姨子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一趟來送冰碗,一趟來送涼飲,再來一趟說小郎君思念阿父。”

樓長危厭煩道:“我已吩咐下去,不必顧慮臉面,不叫她進門便是。”

辛芨道:“欸,哪能這般辦事,将軍不受名聲之累,可也要顧忌一下小郎君,他眼下不知事,大後呢?總不好半分臉面都不給他外家?”

樓長危正色道:“不瞞先生,我确實無意阿禮與李家多有往來。病枝不去,反受其害,幼兒不能辨是非,性易移,為他好,疏遠些方是益事。”

辛芨道:“将軍說得沒錯,某的意思,将軍續娶一門便好,眼下人小姨子上門照料外甥,天經地義,将軍相拒,無論如何都是将軍的不是。若将軍有妻,你那別有心思的小姨子自會歇了心思。”

樓長危不近人情道:“為着她,我還要為難自己不成?拒之如何?天經地義之事,我拒的還少?”咒他的人,以萬計,多一個李家連點水花都不顯。

辛芨無法:“某就怕小郎君大後與你生怨。”

樓長危道:“這卻強求不得,他定要生怨,也只能由着他。”他這個上梁本就不正,倒不指望下梁有多不偏不倚。

辛芨嘆口氣:“将軍……”未免也孤單了些。他本來嘛,指着姬景元操心操心樓長危的終身大事,這世上也就聖上一人管得了這事,但一想聖上看人的眼光,還是罷了……罷了……看看太子妃,看看驸馬,哦,前驸馬,兼有一言難盡處。

他家将軍前頭攤上一個李氏,已是倒了血楣,萬一聖上再指一樁癞頭婚事,那……那……真是鬼踩後腳跟,跟着到了家。

“皇後相問時,将軍就不該回絕。”辛芨抱怨,大好男兒郎,什麽叫無心後宅之事,皇後比之聖上,眼光不知強出多少,要是驸馬是皇後挑的,不定就沒有公主休夫的的荒唐事,“這沐家另有一件蹊跷事,沐侯爺不知去了何處,公主兒媳都丢了,都不曾回來,将軍上次叫辛以查沐安辰之時,這小子就有留意到沐侯爺去向成謎,要不是将軍吩咐留有分寸,他定要摸着往下查。嘶……要不我們再探探?”

樓長危擺手道:“毓華公主是個自有章程之人,不必過多插手,她自會處置。”

作者有話說:

應該算長吧,雖然今天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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