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樓長危深深地看着姬明笙, 他确實知道她為什麽不快,他還知道太子姬琅的圖謀,他甚至知道姬景元……

姬明笙對他目光不閃不避, 直直地回視, 唇邊還帶着一絲笑意。

她就是在為難他, 無端的,就想為難一下。

樓長危慢慢收回目光, 道:“此是公主家事,臣不欲多言。”

姬明笙失笑,大将軍體貼入微之時,為她去江裏撈一盞花燈, 迳渭分明之時, 便自稱為“臣”,明明是圓滑之事, 冷面冷心的樓大将軍信手拈來,卻顯得尖銳不留情面。

“阿父與将軍相識早,我猜阿父拿将軍也沒什麽好法子。”姬明笙道。自己親爹那德行, 就愛氣樓将軍這種拒人千裏之外, 不肯越雷池一步的。

樓長危一噎, 又看了姬明笙一眼,涼涼淡淡地道:“公主不若聖上臉皮厚。”不然, 他少時也不能被姬景元給氣哭。

姬明笙深以為然,她阿父非一般人企及,微嘆一口氣,她阿兄幹的那些事, 又算不得什麽隐秘, 她阿父定是一清二楚, 只是,愣是冷眼旁觀不加阻止,任由她阿兄犯傻,若說阿父對阿兄不滿,似也沒有,依舊寵愛非常。

樓長危看她神色,知她心中所思,想姬明笙終是關心則亂,深在山中,不知其貌。姬景元當初為帝,殺兄宰弟的事一件也沒少幹,他自己開的先河,自對兄弟相争之事不以為然,争是常理,不争才是稀奇,沒踩到他的忌諱處,他怎會插手争儲之事?

太子的心雖亂了,對自己的父親卻還有幾分了解:立皇太孫這事,姬景元确能幹得出來。為着這個可能,姬琅不惜一博,于他而言,自己尋回康健的可能比擁立皇太孫更加微乎其微,兩害相較取其輕,只時不可待,姬琅恐自己早死,手段過于粗疏簡陋。

至少眼前,姬景元對姬琅的不滿,多半基于此。

他雖沒言明,姬明笙卻懂了,道:“是我隔岸觀花了。”

其實,她阿兄未出事前,他們兄弟姊妹之間也算得兄友弟恭、彼此友愛。姬景元子嗣不豐,她與姬琅、姬央皆出中宮,一母同胞,天生親厚。

下頭有淑妃出的皇三子,奈何幼年早夭,依皇家的規矩,本不入序齒,但淑妃失子去了半條命,姬景元便破了例。

再便是魏賢妃所生的皇四子姬颀,魏賢妃貌極美,皇四子生得秀麗豐常,別說她阿父喜愛,便連他們兄妹與姜皇後都對皇四子喜愛有加。

反倒是林美人生的姬殷,因是早産子,幼時瘦巴巴跟只小猴兒似得,動不動就生病,除了林美人這個親娘,誰抱都哭,因此,遠不如皇四子招人喜歡,唯有姜皇後憐他體弱,怕養不活,待他多有照顧,連帶姬明笙兄妹也常去探望這個孱弱的小皇弟,後林美人病逝,姬殷養在了姜皇後身邊,朝夕相處,情份便又有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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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昭儀所出的小公主姬明歌那時尚未出生。

宮中少子有少子的好處,皇子皇女個個都照顧得精細,時常都能見到姬景元和姜皇後,在帝後二人跟前露臉。

姬景元雖最重中宮嫡出,對餘下的子女也極為憐惜寵愛,百忙之中都會抽空指點子女功課,子女的所長所短,他都了如指掌,對姬琅那更是精心指導,早早就将他立為了太子。

儲君定早,姬景元又是一言九鼎的君皇,宮中諸人再有小心思,也全都偃旗息鼓、和順非常。

姬琅年少便有風範,文武皆通,對君父恭謹謙遜,對弟妹寬厚仁愛,他寫得一手好字,常替姬景元指點弟、妹寫字,也就姬央自己刻苦,一筆字不遜姬琅,餘者無不受過姬琅的苦心教導。

姬明笙思及少年時光,真是無憂無慮啊,她翻閱前史密傳,皇家子弟從來多紛争,比對了一下自家的和睦,自以為不同,誰知……

誰知,魏妃毒案,立割斷美好舊光陰。樓長危看向姬明笙,他不知在那場驚變裏,姬明笙這個皇家公主不知受了多少的打擊,敬愛的兄長性命垂危不說,過往的和美如空中樓閣傾倒,她卻找不着登天梯重拾舊梁斷磚.

萬般事,都敵不過“無能為力”四字。

姬明笙為自己斟了半杯酒,魏妃毒案,她阿兄看似僥幸活下來,實則還是死了。

哪裏還能再尋回當初禮賢下士、溫潤如玉的皇太子?

她四弟姬颀被禁,雖活着,也和死了沒甚差別。他既羞慚母親毒害了兄長,又恨父親對母親酷厲,自閉深宮之中,拒見任何人,只有逢年節時,姜皇後去探望他,方出來替母跪罪。

姬明笙久不見他,不知自己這個貌勝好女的弟弟,如今什麽模樣,只聽姜皇後道姬颀心苦,已半白了鬓發。

與魏妃往來密切的徐昭儀受毒案牽連,丢了份位不說,人也如同驚弓之鳥,說話做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小公主姬明歌被她拘在深宮,沒有一絲活人氣。

姬景元本來就深恨魏妃瘋病,見不得徐昭儀疑神疑鬼,幹脆就冷了她,又看小公主安份随時三從四德的模樣,更是厭棄不已,至今徐昭儀母女都少在人前出現,徐昭儀非但沒有生出惶恐之意,反覺心安,被她教得畏畏縮縮的小公主本就怕人多聲雜,更是樂得自在清靜。

魏妃毒案牽連甚廣,姬琅那時正在宴客,廣邀京中後起之秀,座中兼是名揚禹京的青年俊傑,或是名門悉心栽培的得意子弟,或是寒門百年難出的不世之才,魏妃這一劑毒下去,不知多少家族遭殃。

誰能不疑她是為皇四子争儲位,方行此等喪心病狂之事?再兼魏妃下毒,事辦得詭谲莫測,各處關節算無遺策,衆人又疑魏妃背後有反賊謀劃。

然而,魏妃只不過有瘋病罷了,瘋子做事,哪有緣由?

姬景元原本不信,刨地三尺都沒能查出異樣,醫署司藥翻來覆去診治,也都道魏妃是真有瘋病,姬景元仍是存疑,魏妃在酷刑之下,幾沒了人樣,還是沒招出個所以然來,倒将自己如何定計下毒交待得明明白白,姬景元是越聽越心驚,他以為他這個昔日愛妃只會風花雪月、悲春傷秋,沒想到竟還擅排兵布局,然而再聽她言語,卻是颠三倒四、瘋瘋癫癫,前言後語似通非通。

一個出人意料的瘋子,本就可怕,焉知他能幹出什麽事?一個智計百出的瘋子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能将他想幹的事幹成。

姬景元後怕之餘,處死了只剩一口氣的魏賢妃,浸毒枯骨覆美人皮,可叫人一夢赴黃泉,自此之後,姬景元後宮再不曾添過新人。

姬明笙飲盡杯中殘酒,杯底一絲苦味,今非昨啊,人人都似變一種模樣,一段路修一段緣,父母手足、夫妻知交,不外如是。

樓長危道:“我爹爹是過繼子。”

他叔祖父身患有疾,子嗣艱辛,便過繼了他父親,一來民間有引子之說,二來有備無患。也不知是他叔祖父多年吃的藥總算起了作用,還是民間閑說應驗了一回,他父親過繼到二房沒幾年,他叔祖父的親子接二連三地出生。

有了親子,誰還要過繼子?

他叔祖遂起了心思,要将過他爹送還大房,偏他親祖母偏心幼子,厭極長子,又有心算計二房的家財,死活不肯受之,又與他叔祖道:你子尚幼,将來未可知,不如先将他養在跟前,以防變故。

他叔祖一聽,是有幾分理,養個繼子罷,不必精心,尋常衣飯,十個也養得起。

因此他爹爹在二房過得極為艱難,然他親娘棄子,親爹不管,手足涼淡,二房雖也是各種不好,卻是一個安身之所,在二房不得悉心教導那也無妨,族中有族學私塾,也能讀書考試。

二房親生的幾個孩子在溺愛之下,一個賽一個纨绔無用,一心想把繼子塞回大房的叔祖眼見親子的德行,轉了念頭:還得繼子幫扶親子,且不能叫他回去。

他親祖母見叔祖歇了還子的心思,着實松了一大口氣,只倆房多年下來,勢如水火。

誰知風水輪流轉,二房雖然有一幹不事生産、只知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卻也算子滿枝頭,大房反衰弱了下去,無有孫輩為繼,他祖母祖父思來想去,便想将他要回大房。

他叔祖父不喜他,但送回大房,那也是斷然不肯的。

他祖母祖父大為憤怒,道:你不缺孫子,捏着長危不放,又不肯善待,是要如何?

老頭胡子尺長,花花白白地飄在胸前,倚着憑幾,陰陽怪氣地道:從來父父子子、子子孫孫,都有天定的緣分,有父慈子孝,自也有六親不合,好好歹歹,攤上了,只能認命,世人皆如此,他樓長危莫不是有何不同?這春寒秋涼、風吹雨打,他人受得,他樓長危就受不得?都是為人子孫的,還不了骨血,可不就得捱着?

他還真不願捱着,帶着他爹爹的靈位,另成一支,族譜都另起一本,将軍府裏另設祠堂,除了他爹爹娘親的靈位,供的是戰友袍澤。

說他樓長危大逆不道,實非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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