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十五)
這夜是顧珺從未見過的黑暗與漫長,甚至遠遠超過了夏侯雲歸出征在外的每個夜晚,顧溫氏不久前的話語在顧珺的腦海中反複響起。
——不要在意一個女人的寵愛,你最該在意的事是想辦法多要幾個孩子。有了孩子,你正夫的地位才能确保無虞。
但她既然作出了承諾,他自然是信她的。
從成親到現在,他一直是信她的,那偶爾出現的不确定,只是因為他太在乎她,反而生出不安來。
可今時不同往日,顧珺不知自己在夏侯雲歸的心中到底占據怎樣的地位,是否足以教她抵抗美色的誘惑。
他不能自控地想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樣深情專一的女子他從未聽說過。
饒是如此,他能不能對自己的妻主抱有一絲幻想?
顧珺抱膝坐在床頭,心亂如麻。
靜蘅第三次起身剪燈花,回頭見顧珺仍是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也不知如何勸慰,唯有一聲嘆息。
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
出門與同僚喝花酒,以致夜不歸宿,在靜蘅看來,不過小事一樁,等将來夏侯雲歸納了侍夫,有了庶女或庶子,那時才應該用心對付。
至于“一生一世一雙人”,根本是女子用來誘騙無知少年的甜言蜜語,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靜蘅認為,出身世家的顧珺對此應該看得分明。
顧珺平日往來皆是富貴人家的內眷、公子,那些人家哪個不是三夫四侍?再不濟,其母顧清平就是最普通的例子,幾房侍夫或是今上賞賜,或是同僚饋贈,也有顧清平自己中意而收入房中的。
按照目前的形勢,夏侯雲歸一步步往上走,将來肯定也是夫侍環繞,只是數量多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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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顧珺的經歷和聰明,靜蘅不信他想不到這些,只是到底才十五歲,一時看不開。
靜蘅踟蹰再三,終歸不忍顧珺暗自神傷,道:“公子,将軍今晚肯定不會回來,您還是早些歇了吧。”
顧珺回過神,聲音有點沙啞:“不,她說會回來,我得等她。”
靜蘅心道:都說“溫柔鄉,英雄冢”。哪有半夜肯離開溫柔鄉的女人?繼續好心勸道:“奴婢知道您一時無法接受,但這很正常,您還是看開些。”
顧珺直愣愣地看着靜蘅,神情疑惑,道:“靜蘅,你在說什麽?”
靜蘅狠狠心,只道:“您想想您的娘與爹,她們二老不也這樣過來了嗎?”
顧珺倏地變了臉色,厲聲道:“你胡說什麽?”
靜蘅也不辯解,直接“噗通”跪倒。
顧珺緩一緩語氣,道:“靜蘅,将軍與旁人是不同的。你尚未成親,這種事你不懂。”
“有些事奴婢是不懂,也不打算懂。”靜蘅道:“可是看着您傷心難過,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奴婢心疼。”
“我沒有傷心難過。”顧珺下床扶起靜蘅,道:“……跟你也說不清楚。總之,将軍答應過我的,我只是等她回家。”
靜蘅糊塗了。
(三十六)
百花樓伎子蓮秋今晚有些委屈。
在恩客們的交談中,蓮秋了解到點中自己的是京都新貴——後将軍夏侯雲歸,正慶幸于自己的好運氣,打算同其他人一般,媚笑着鑽入女子的懷中,冷不防女子一個眼風掃來,驚得蓮秋頓時不敢動了,規規矩矩地回到座位倒酒。
同桌一四旬左右的女人哄笑道:“傳言當真不假,将軍竟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主兒。”
這位說話非常委婉,夏侯雲歸何止如此,實際上是不近男色,近三十的人了,保不準真有什麽難言之隐。
除夏侯雲歸之外,在座諸位美人在懷,氣氛極好,這種風月場合也沒有那麽多的尊卑顧忌,再加上美酒作用,聞言皆是大笑,更有甚者伸手探入懷中人的衣襟,好一陣親吻纏綿,端的激情四射,看得幾人蠢蠢欲動,連無心于此的夏侯雲歸都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
夏侯雲歸一面尴尬地笑着,随便應對幾句,一面佯裝喝酒,舉杯聞了聞——比市面上的酒多了道淡淡的香味,想必是此間添加的助興之物。
夏侯雲歸雖然一向不熱衷于女男情/事,自娶了顧家六郎後,滿心滿眼也只有她的六郎,但并不代表她對此一竅不通,只要有心,于此道上總能了解個七七八八。
由于顧清平的教導,夏侯雲歸很早就知道,打勝仗難,想在朝廷上屹立不倒更是難上加難,而其中關鍵,無非是完美地處理好與帝王、與同僚的關系。
天子腳下的京都,與西北邊關,畢竟是不同的。而夏侯雲歸的第一步,便是拉攏京都駐軍的衆将領——這也是她不再拒絕此類要求的根本原因。
所謂将軍,有兵才是将。
蓮秋怯怯地為夏侯雲歸添酒,看着她與旁人推杯換盞,天南地北地胡扯一通,心裏琢磨:她可能會喜歡什麽樣的歡愛方式?
蓮秋見多了形形/色/色之人,有風流成性的,更有表面正經、背後急色的,想當然地以為夏侯雲歸屬于後者,暗暗盤算着:這位在坊間沒有一點風流韻事,家中又只有一位正夫,且是出身大家的小小少年,想必在床第間也是中規中矩,毫無樂趣可言……
散席後,各自摟着美人回房赴巫山雲雨,蓮秋覺得自己的表現機會終于到來。
蓮秋臉上堆笑,尚來不及開口,卻聽得夏侯雲歸吩咐:“去倒壺茶,再弄些清水來。”
蓮秋無法,應了聲“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出門而去。
等取了東西回來,蓮秋進門就見夏侯雲歸坐在屋中央,手捧書卷,借着燭光讀書,那專注認真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走進了某高門大院的書房之中。
蓮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合上門,一一放下茶壺和臉盆。
夏侯雲歸聽到動靜,放下兵書,起身洗了把冷水臉,重新坐下,邊讀書邊飲茶。
被冷落的蓮秋急得有些手足無措,坐在床邊不停地咬指甲,腹诽:這人不會是有毛病吧?
蓮秋到底不是個雛兒,狠狠一咬牙,已定了主意,袅袅娜娜地走到夏侯雲歸的身邊,摟住她的瞬間,感覺她全身都繃緊了,柔媚的聲音不覺帶出點笑意:“良宵苦短,不如讓蓮秋替将軍寬衣?”
說罷,一手覆上她的腰間,輕輕地摩挲着,極俱暧昧,不妨手背被硬邦邦的書脊敲了下。蓮秋吃痛,下意識地縮回手,只聽得夏侯雲歸冷冷道:“離我遠一些。我從不打男人,別教我破了例。”
蓮秋暗罵了聲混蛋,淚汪汪地回到床邊坐下,看着夏侯雲歸重新拿起書,再不敢上前撩撥。
軍營出身的女人沒有幾個是好脾氣的,若真出手打人,不見血絕不罷休,蓮秋可沒有這個膽量以身嘗試。
……就這樣一直瞧着,不知不覺地靠在床柱上睡了過去。
室外有打三更之聲,蓮秋猛地驚醒,揉揉眼睛,卻見夏侯雲歸終于收起書,朝床邊走了過來。
蓮秋心下一喜,趕緊打起精神,沖夏侯雲歸笑了笑。
夏侯雲歸走近卻不挨近,俯身在床邊矮幾上放下兩錠銀錠,語氣淡漠:“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心裏有數。”
蓮秋好歹接待過不少怪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連連點頭,一把将銀錠抓在手心。
夏侯雲歸将他的動作看在眼裏,心想:自己果然沒有選錯人,愛財而膽小,這種人最好打發。又道:“你若辦得好,往後我還會叫你作陪,銀錢上也不會虧待了你。”
蓮秋的眼睛亮了,開口一千一萬個保證。
夏侯雲歸擡手阻止對方說個不停,問:“你叫什麽?”
蓮秋忙道:“蓮秋,初秋的蓮花。”
夏侯雲歸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吹熄燭火,摸黑走出房間。
走廊上一片靜谧,低首往下看去,原來熱鬧非凡的一樓廳堂亦是靜寂無聲,沒有半個人影。
整個百花樓都是靜悄悄的。
夏侯雲歸放輕腳步,借着朦胧昏暗的燈光,悄無聲息地出了百花樓。
不遠處,原是顧清平親兵,如今改為夏侯雲歸親兵的餘豐已等候多時。
回到夏侯府,夏侯雲歸令餘豐準備沐浴的水,自己去卧房拿換洗衣裳。
遠遠地看過去,卧房透出一點亮光。
夏侯雲歸又是心疼又是自責,還有一種別樣的甜蜜的滋味,疾步走入房內,見顧珺果真未睡,在顧珺的呼喚聲中,旁若無人地上前将少年抱個滿懷。
靜蘅面上難掩詫異。
——若真的擁了他人,又何必半夜趕回家,惺惺作态?喝花酒,上青樓,本就是常态。
靜蘅忽然濕了眼角,悄悄地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