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十)

夏侯雲歸走馬上任,與顧珺重新過起了聚少離多的妻夫生活。

每個月夏侯雲歸回家的兩日,是顧珺最開心的時光。

夏侯雲歸心疼顧珺獨自守着家,心中又着實思念她的六郎,除去必要的應酬,休沐的這兩日總抽出剩餘的大半時間陪他,凡事都依着他的性子,只留下不多的時間讀書與習武。

這日夏侯雲歸不在家,顧溫氏帶着一名堯姓大夫上夏侯府,私下裏請堯大夫替顧珺診脈。

顧珺不解其意,向顧溫氏道:“爹爹,六郎沒生病。”

顧溫氏搖首示意顧珺別說話,心情緊張地坐在一側。

半晌,堯大夫宣布顧珺一切無礙,顧溫氏松口氣的同時,免不了惆悵:成親都近一年了,怎的還沒喜信?那位可是快臨盆了……

堯大夫顯然與顧溫氏私交甚篤,知曉顧溫氏的心事,道:“這事兒急不來。你若實在不放心,待我開些調理身子的藥方給六郎。”

顧珺總算明白過來,一時吶吶不成言,又是羞愧又是不安。

顧溫氏連連稱好,得了堯大夫的藥方,與顧珺一起親自送他出門。

父子倆回屋後相顧無言,良久顧溫氏嘆息一聲,這會兒也顧不上那麽多,趁四下無人,問顧珺:“六郎,你可得跟爹爹說實話,你與雲歸的……可好?”

顧珺接收到父親的眼神暗示,忽的紅了臉,垂下腦袋,“嗯”了聲。

顧溫氏總能聽到些閑言碎語,實在關心則亂,愁得夜不能寐,華發叢生。

當初顧溫氏就不贊同這門親事,奈何做不了主,只能認命。幸而這對小妻夫婚後琴瑟和鳴,甚為恩愛,夏侯雲歸又是個有出息的,出身差些就差些吧,顧溫氏想,總歸有顧家當靠山,決不會令幺子吃苦受累,可偏偏幺子不争氣,被可恨的庶子言語欺侮了事小,若夏侯雲歸生出旁的心思,那才是糟糕透頂。

——總不能攔着她納侍,誰教顧家兒子不争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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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聽說,夏侯雲歸去了百花樓就會找一個叫蓮秋的伎子?別是動了真心吧?

看着幺子半點不憂心,那眼神清澈而單純,顧溫氏就愁得雙眉緊鎖,帶着幾分小心問:“那百花樓的蓮秋又是怎麽回事?”

顧珺将此事原委說了一遍,顧溫氏反問:“是真的?”

顧珺點頭不止,又補上一句:“這事爹爹得保密。”

顧溫氏答應一聲,其實是一萬個不信,又不好明說,心裏更發愁了,頭疼地揉揉太陽穴,只道:“記得按時喝藥,等過段時間爹爹會再請堯大夫過來一趟。你自個也上點心,知道嗎?”

顧珺少年心性,又被夏侯雲歸寵得快沒邊了,自得了夏侯雲歸隐諱的承諾後,對孩子的事不再挂心,心寬得很,聞言嗯嗯啊啊的應付過去。

顧溫氏覺得自顧珺成親後,自己便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真是一日愁過一日,随即提起二女兒顧寧的婚事,總算是一件喜事,心情舒暢不少。

顧寧與夏侯雲歸同歲,因長年随母親鎮守邊關,一年到頭都不回京都顧府,婚事便耽擱了下來。

庶三女顧雲的戰死驚醒了顧府當家人顧清平,她回到京都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手安排嫡二女顧寧的婚事,耗時大半年,終于定下杜廷尉的嫡四子杜烨霖,開春迎娶。

(四十一)

姬家長女嫡孫誕生之日,正是春暖花開之際。

夏侯雲歸與姬朝陽幾次喝酒都相談甚歡,交情不淺,所以特地告了假,陪顧珺參加姬朝陽的嫡長女的滿月酒。

酒席上,顧蘭抱着女兒,接受一衆內眷的道賀。他這回學乖了,不敢直接觸顧溫氏的黴頭,單單笑得春風得意,就足夠令顧溫氏氣到內傷。

顧珺對此倒不太在意,對身旁顧溫氏時不時望過來的目光卻有些吃不消。

——顧蘭越是笑容滿面,顧溫氏心裏越不是滋味:自己的兒子怎能被小侍生的下賤貨比下去?

顧珺沒法子,索性尋個由頭避開,帶着靜蘅離開酒宴。

出了廳堂,顧珺長長地舒口氣,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

姬家也是随先帝南征北戰才掙下了這份家業,雖然前後三十多年只出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右将軍,比不得滿門勳貴的顧氏一族,但勝在人丁興旺,又與顧家一向交好,兩家才結了親。

姬府自然比不上占地廣闊、布置精致的顧府,顧珺走上一刻鐘,也覺得累了,找了塊幹淨的石頭,背靠假山休息,靜蘅靜立一旁。

顧珺在宴席上喝了幾杯果酒,正酒意上湧,覺得昏昏欲睡,忽聽得假山後有一對少女少男說話,交談中提及夏侯雲歸,諸如“白眼狼”、“裙帶關系”等許多侮辱性的詞彙,也提到了百花樓的蓮秋,甚至毫不忌諱地笑某人不會下蛋,再高貴的出身頂個屁用,語氣頗為戲谑與輕蔑,再接下來就是暧昧的聲響。

顧珺的臉色變了幾變,瞬間清醒過來,擡手止住欲上前喝罵的靜蘅,起身便走。

這一刻,顧珺整顆心都擰了起來,替夏侯雲歸感到委屈。

旁人只道夏侯雲歸交了好運,攀上顧家這棵大樹,唯有同床共枕的顧珺知道,夏侯雲歸為了如今的地位付出多少努力與血汗——她光是身上的傷疤都數也數不清。

走出老遠,顧珺才冷靜下來,一臉嚴肅地問身後的靜蘅:“類似方才的那些話,你也聽到過,對不對?”

靜蘅不敢隐瞞,點頭稱是。

顧珺又問:“這話傳出來有多久了?”

靜蘅頓了頓,斟酌道:“……自去年将軍上門提親,外頭就有風言風語了。”

從一開始的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到後來被罵作“養不熟的白眼狼”、“靠夫家升官發財”,再到近期的不會下崽……謠言多了去了。

這世上總有些人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

顧珺氣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尚存幾分稚氣的臉蛋怒意一片,道:“咱們府上有沒有傳這種話?”

靜蘅吓出一身冷汗,道:“奴婢別的不敢保證,唯獨這個請公子放心。若有人敢這樣嚼舌根,教奴婢知道了,定是一頓亂棍打死!”

“爹爹治家一向嚴苛,也沒有人敢胡說八道。”顧珺喃喃道,自欺欺人地想:也許将軍根本沒有聽到過這些?

夏侯雲歸知情與否,顧珺心裏沒底,回到宴席上也不敢與顧溫氏透露此事——爹爹知道後肯定不喜,何必惹他生氣?

當夜回到家,顧珺面對夏侯雲歸就有些忐忑難安,無比痛苦地喝下一大碗藥,由靜蘅等人服侍着洗漱寬衣,安靜到異常。

待小厮們退下,夏侯雲歸納悶道:“六郎不是一直嫌這補藥苦嗎,怎的今日又開始喝了?”

顧珺勉強笑道:“良藥苦口嘛。”

因早前夏侯雲歸瞧見顧珺喝藥,還以為顧珺得了病,當真吓了一跳,而顧珺不知是不是自尊心作祟,只告訴她不過是普通的補藥,且顧珺喝了一陣子後,嫌藥苦便擱下了,夏侯雲歸對他的解釋信以為真。

其時夏侯雲歸與顧珺相擁着躺在榻上,随意地說着話,年輕妻夫分隔十幾日,相思刻骨,不一時便錦被翻紅浪,無限旖旎。

(四十二)

時光從指間悄然流逝,連顧寧也成了婚。不出月餘,顧寧不顧其父顧溫氏的強烈反對,撇下新婚夫郎杜烨霖,随母親重回西北邊關,氣得顧溫氏卧床好幾日。

元光帝熬過了寒冷的冬季,卻在夏末秋初之時油盡燈枯,驟然崩逝,身後留下一紙诏書:立皇五女李寒為皇位繼承人。

一朝天變。

先帝的七位皇女皆庶出,皇長女被廢多年,早已淡出衆人的視線;皇六女與皇七女皆年幼,在元光帝駕崩當晚便随各自的父親躲在寝宮,閉門不出;唯獨皇二女、皇三女、皇四女這三位成年皇女,李寒最放心不下,當即傳令京都駐軍包圍三位皇女的府邸,而夏侯雲歸帶領麾下五萬将士進駐皇宮,親自保護李寒及其家眷的安全。

李寒的動作快,有人比她更快。

皇二女李曼聽聞元光帝駕崩,李寒繼位的消息之時,什麽都顧不上了,帶着正君與三個嫡女,在幾十名侍衛的保護下,星夜逃往封地。

當皇三女與皇四女聞訊趕到皇宮之時,看見的便是一個個陌生的羽林衛,以及後将軍夏侯雲歸——身着戎裝,腰挂長劍,貼身保護李寒。

兩位皇女驚慌失措,渾然不知自己的府邸亦在李寒的掌控之中。

李寒順利登基,尚未派兵捉拿皇二女李曼,李曼在封地自立為皇,反了。

李寒不由冷笑:她的二皇姐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這邊正愁沒理由辦她的幾個姐姐妹妹,她卻送來一場及時雨,真是貼心。

不日,先帝的五位皇女及家眷以勾結反賊的罪名,或圈禁,或下獄,朝廷百官亦進行了一次大清洗。

京都的皇二女府邸及其名下所有産業均劃入夏侯雲歸名下,李寒的賞賜中還包括黃金、布匹無數,以及六名俊逸非常的少年,同時令她即日帶兵出征,讨伐逆賊李曼——生死不論。

夏侯雲歸初聞新帝的這道旨意時,連連笑着搖頭。

——當初拒絕了她的喝花酒的邀請,如今幹脆送人上門,這是想看她的笑話呢?

當下命俞總管将這六人送到城外的莊子裏去,好吃好喝地供着,俞總管答應一聲,笑呵呵地下去辦事。

顧珺心中可謂五味陳雜。

離別、戰争、恩賜的美人……每樣都牽動着他的心弦,心緒大起大落之下,統統化為淚水無聲落下。

夏侯雲歸溫柔地替他拭淚,微笑道:“六郎不哭。堯大夫不是說了麽,你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到孩子,所以你得開開心心的。”

顧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開始顯懷的肚子,終于破涕為笑,免不了又憂心道:“可是将軍就這樣将陛下賞賜的美人送走,真的不礙事嗎?”

夏侯雲歸安撫道:“不礙事。我與陛下相交多年,她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這種處理結果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呆在家裏,其她事都有我,不怕。”

顧珺重重地點頭,道:“只要有将軍在,六郎什麽都不怕。”

夏侯雲歸愛憐地摸摸他的腦袋,正色道:“我會盡量趕在孩子出生前回來。”

顧珺卻不贊成道:“将軍出征在外,不要過分牽挂我與孩子,自己的安危才是第一位。六郎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将軍別擔心。”

夏侯雲歸不應聲,只道:“等咱們的孩子出生了,咱們一家三口再搬到大房子裏住。”

顧珺颔首,彼此依偎着,享受剩餘不多的相聚時光。

大軍開拔之日,夏侯雲歸只允許顧珺送到門口,上馬而去,餘豐等四名親兵緊随其後。

直到夏侯雲歸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顧珺才眨了下眼睛,剛剛由靜蘅攙扶着轉過身,卻注意到街對面一名行跡可疑的少年。

那少年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頗有幾分姿色,衣着打扮卻非良家子,朝夏侯雲歸離開的方向定定地看着,漸漸地流露出悲傷不舍的表情。

靜蘅也留意到這少年,仔細地打量一番,向顧珺耳語:“公子,這位就是百花樓的蓮秋。”

顧珺神色不動,那少年似有所覺,忽然朝顧珺瞧過來,觸及顧珺的目光,身體明顯瑟縮了下,呆愣在原地,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顧珺朝他淡淡一笑,徐徐地走進大門。

靜蘅忐忑地問:“公子,您……沒事吧?”

顧珺綻出明媚的笑容,道:“靜蘅,我信将軍。”

靜蘅一愣,也笑了,道:“公子,上午堯大夫會過來替您診脈。您方才站了好一會兒,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顧珺失笑道:“不過是站了會兒,別大驚小怪的。”

“您肚子裏可是将軍府未來的小主子,自然要當心點。”靜蘅不依。

……

二人的說笑聲逐漸遠去,大門外的蓮秋自慚形穢。

——他愛上了一個只愛自己夫郎的女人,這是無解之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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