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跖那一眼瞪過來,哪怕他沒開口,方纖星好像也聽到了他在心裏罵她臉大。
搞考古的人大都喜歡把歷史放在神座上,像謝跖這樣把一個古人的畫像當作手機壁紙的,十有八九更無藥可救。
方纖星撇撇嘴,這世上總有人厚古薄今。
今人就一定不如古人嗎?
如果謝跖穿回古代,古代那些滿腦子女尊男卑舊思想的女人就能同意婚前簽什麽離婚協議書了?
說不定直接把他當十八房小妾,一生囚禁在後院呢!
方纖星這幾年順風順水,身邊幾乎都是贊揚的目光,連算計她的人,也會客觀地誇她兩句,肯定她有被針對的價值,結果謝跖——
在民政局門口,為一份離婚協議書,當着她的面悔婚,還膽大妄為地随機挑選下一個結婚對象。
這是把她當成什麽人了?
方纖星心裏吐槽着,吐槽到憤慨的地方目光還頻頻掃向謝跖。
謝跖沒有繼續荒唐地打電話,而是一心看着手機壁紙上的古人發呆,方才咄咄逼人的神色褪了個幹淨。
真不知道讓人說什麽好。
沉默了一會兒,車裏的氣氛稍稍好轉。
謝跖拇指滑過手機屏幕上的溫茹畫像,暗自咬唇,眼睛瞥向方纖星,與方纖星掃過來的目光撞到一起,兩個人極快地齊齊挪開目光。
等方纖星再看過去的時候,發現謝跖身上的情緒又變了。
他的手機屏幕已經黑了,但他仍然還低着頭,拇指茫然地在屏幕上滑動,垂着的長睫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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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鐘的功夫,一顆眼淚“啪”一聲落到屏幕上,緊接着第二顆。
方纖星一驚,整個人都坐直了,結結巴巴開口。
“你……你哭什麽……我可沒欺負你……”
“那個離婚協議書我真沒法簽,假結婚的事被輿論抓住把柄,會傷害公司信譽,我總得為我公司的所有員工負責吧。”
“大不了我們不結了,離婚協議書也不是什麽大事,肯定有人願意為你簽的。”
“但你也別随随便便就決定了,知人知面還不知心呢,一個電話你就能找到個好妻主嗎?”
方纖星一邊勸,一邊頭疼,将車上的紙巾盒輕抛到謝跖懷裏。
謝跖沒有搭理那紙巾盒,低着頭,開口的聲音帶着一點被壓抑的哭腔:“方總願意為公司,為員工負責,卻不願意為未來夫郎負責嗎?”
“也是,女人眼界大,走得遠,有花花世界要闖,愛情、婚姻、家庭甚至孩子不過都只是你們生活的點綴,煩起來說不準還是拖累,只有男人傻,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東西放在心上,生怕行差踏錯,萬劫不複。”
“第一次見方總,我還以為方總沒有那些臭毛病。”
“卻沒想到,方總到底是女人,永遠無法體會,離婚給男人帶來的傷害。棄夫、二手貨、不止被一個女人睡的淫夫,這樣的話,落不到方總身上,方總就可以無視嗎?”
謝跖轉頭看向方纖星,淚眼朦胧,襯得他像塊即将裂成萬千碎片的水晶,卻又被一股倔強強行攏住。
方纖星沉默,目光繞着謝跖周身掃了好幾個來回,張張口想說什麽,最後只默默抿緊了嘴唇。
“這些我都不怪方總,我只要一份離婚協議書。我想着,要是以後有幸找到了真正愛我的妻主,我不僅能及時抽身,還能拿着協議向她證明我的清白。可即便是這樣小小的請求,方總也不肯答應?”
一個漂亮無助的男人,誰看到了不怨怪女人不答應他的請求。
但方纖星卻鐵石心腸地開口:“謝跖,你是在對着我裝可憐嗎?”
謝跖微抖的肩膀一滞,正掉下的淚珠因為他這一晃動,落在了臉上,留下了一條沒那麽唯美的淚痕。靜了一瞬,謝跖紅着眼眶,微微咬牙:“方纖星,你就沒一點兒同情心嗎?”
方纖星有啊,她有大把的同情心,謝跖剛一哭她就心軟了,但是謝跖越往後說,她就越覺得不對勁。
謝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她不知道,但他哭得嘛……就很美人計。
“我的同情心只給真心話,謝跖,你說的是真心話嗎?你真有那麽在意那些?”方纖星相信自己識別美人計的經驗,謝跖就是在裝可憐。
謝跖上下打量了方纖星一遍,轉過頭去,抽出紙巾,表情很冷地擦着臉上的淚痕:“既然不領證了,方總送我回研究所吧。”
聲音還有哭過的沙啞,但人已經恢複了冰冷疏離的狀态,方纖星心下啧啧兩聲。謝跖要是替宋籠沙出道的話,怎麽可能到現在還只是個十七線?
“不,我現在好奇了,謝跖你到底為什麽要相親結婚?”方纖星認真地問,“你對跟誰結婚,怎麽結婚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反倒更在意離婚一點。既然這樣,為什麽要結?難不成是被家裏人逼婚?但據我所知,你家就你一個孩子,媽媽在教育局,爸爸是中學老師,都不像是不講理的人,怎麽可能逼你到為了結婚跟我做戲?”
“看中我、我身份、我錢的話就不用說了,你看上去可是一點也看不上。”方纖星一臉麻木地補充了一句。
“我說了又有什麽好處?”謝跖冷漠開口,心裏開始覺得方纖星難纏。
果然不應該随便選的。
當時他跟他爸透露想安分結婚的念頭之後,他爸就給他找了不少的照片過來,時間緊,他懶得細看,只随手從中抽了一張,想着扮乖賣好,總能哄到個傻子。
誰知道抽出這麽一個難纏的人精!
方纖星偏頭想了想:“離婚協議書我是不會簽的。”
“那還有什麽好說?”謝跖冷聲道,手放在車門上,打算直接下車。
“等等,”方纖星開口阻止,“你着急結婚不就是遇見了自己解決不了的難題,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可以幫你解決。”
謝跖松開手,轉頭看向方纖星,似乎在考量,方纖星的話可不可信。
他眼眶還有些殘紅,方纖星看了一眼就挪開視線。
謝跖做戲的時候眼睛仍然是清澈的,這讓明知道他在做戲的人還是會忍不住憐惜他。
相貌這個長法,有點犯規了。
許久,謝跖開口:“我需要一個妻主幫我簽家屬同意書。”
“什麽家屬同意書?你媽你爸不能簽嗎?”方纖星疑惑。
謝跖不太擅長和人交心,再次深深看了方纖星一眼,終于決定全盤托出:“參加南臨洋分界海泰貝莎一號水下考古的家屬同意書。”
“一個月前,希崖國泰貝莎一號在分界海失事,向我們國家請求協助。打撈的時候,工作人員在海底發現了一塊元舜朝的舊石碑。專家估測,附近海域極有可能還有同時期的古遺址或古沉船,因為工程量比較大,水下考古隊員少,向全國招募水下考古隊員。”
“我學的就是水下考古。”
方纖星哦了一聲:“你想去這個,但你媽你爸不同意?”
謝跖點頭。
“因為有危險吧?”方纖星繼續說道,“我記得每年都有自由潛出事的。”
太空和深海都是人類追求了很久但效果甚微的地方,水下考古,尤其是海下考古的難度可見一斑。
謝跖臉色難看了一瞬。
目前全國水下考古隊員很少,幾乎全是身體素質比較過硬的女隊員,個別男隊員也只能參與河流湖泊的水下考古,想去深海很難。
謝跖有專業知識,會潛水,也通過了體能訓練,但顯然他還是遇到了很多阻礙。
那份家屬同意書就是其中一道。
謝跖家只有他一個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意他去做這麽危險的事。
好好待在考古辦公室裏,登記考古文物編號,描畫古建花紋不就好了,為什麽要冒險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某次争執中,他爸生氣地說,只要他沒嫁出去一天,他就得聽她們的,想去南臨洋分界海,想都別想!
謝跖:懂了,這就去找妻主。
方纖星開始為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慚感到後悔,就算成功結了婚,她也不好給他簽這份家屬同意書。
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媽他爸辛辛苦苦把他養大,現在把命交到她一個陌生人手上算什麽事。
“其實這些年水下潛水技術已經進步很多了,前段時間,我們國家的深潛十號已經在馬裏海溝潛到了萬米以上。水下考古的深度跟它相比,只是小兒科。”
可能是看到方纖星眉宇間的猶豫,謝跖又補充了許多信息。
但方纖星仍然表示懷疑,可不能這麽類比,水下考古還得在海底作業,時間長,操作複雜,難度更大。
“我覺得你媽你爸也是為了你好……”理智上,方纖星認為這事沒法幫。
謝跖臉色黯然,擡手點亮手機,看着屏幕上的畫像:“方總,你有過別人不理解,但仍然想要去做的事嗎?”
“我是因為對元舜朝歷史感興趣才學的考古,也是因為元舜朝名相在海上風暴裏失蹤才學的水下考古。但元舜朝距今一千多年,除了正史留下的寥寥幾筆,傳世的文物很少很少,現在,好不容易有元舜朝海底古跡出現了,我卻不能過去。”
謝跖苦笑:“我學了這麽多年水下考古,最後卻只是在履歷上多添了一筆,像不像笑話?”
“上天入海風險是大,但是人活在世上,時時刻刻都有風險,車禍的風險、飛機失事的風險,有人甚至還會噎死、嗆死。難不成有風險就不去做嗎?”
謝跖的聲音滿滿的遺憾,方纖星甚至還能聽到隐約的哽咽,突如其來的交心讓方纖星覺得喉嚨像塞了一團棉花。
是啊,做什麽沒有風險?
這麽重要的古跡要考古,肯定會做好安全防護,不該還沒開始,就貸款出事。
方纖星心下一橫:“我們現在去領證,我給你簽!”
“那離婚協議書?”謝跖眼裏浮起一抹期待。
方纖星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這個真不能簽。”
謝跖抿緊了嘴巴,失落道:“早知道白學了那麽多年,我還不如當初就不碰考古的書,安安分分當個家庭主夫,現在也不會讓方總這麽為難了。”
方纖星想象了一下冷冰冰的謝跖當家庭主夫,嘶,有點凍人:“這樣吧,我給你家裏人打電話,找個借口讓她們給你簽。但提前說好了,你去了要注意安全,我可不想擔上害死別人家兒子的罪過。”
“真的可以嗎?”謝跖眼裏露出驚喜的神色,專注地看向方纖星,比之前每一次都專注。
方纖星嘆氣:“真的,也就你不相信我信譽,我方纖星向來說一不二。”
謝跖自動過濾後半句,一邊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給他爸的電話,一邊從文件袋裏拿出一張紙,一起遞到方纖星面前。
手寫的免責聲明,還帶簽名。
方纖星嘴巴微張,兩手懵懵地接過。
她開始懷疑人生了,前面的可憐是裝的,難不成後面的也是?
她方纖星還是栽坑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