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好,真好
沒意思的事情,陳羽千發出去已經超過兩分鐘,不能撤回了。
于舟并沒有給他确切的答複。接下來一節課,一整天,一周,于舟都沒再給出任何回應。
就在陳羽千以為這個提議石沉大海之際,他在某個訓練完的星期天下午突然接到于舟的電話,那頭命令的口吻簡潔明了,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校門口。
陳羽千想多問句怎麽了,于舟就把電話挂了,看起來确有急事。他便沒來得及回寝室換身行頭,騎小烏龜去指定的位置,那裏沒別的第二個人,就一輛奔馳車标的越野停在邊上。
小烏龜停在貼了隐私黑膜的車輛右側,副駕駛的車窗搖下,于舟坐在裏面沒什麽表情,而陳羽千懷抱剛摘下的頭盔,裝換洗衣物的背包挎在肩後。
于舟眼神示意陳羽千上車。陳羽千以為自己要坐後面,于舟轉頭又跟司機說:“你可以下去了。”
正蹲下身給小烏龜輪胎上鎖的陳羽千擡起腦袋:“?”
于舟從車窗內探出腦袋,原本捋在耳後的頭發飄逸,再長些,再晃蕩些,說不定就能拂過陳羽千的眼跟前。
“你不是有駕照嗎?”于舟說的是肯定句,“你來開。”
“???”陳羽千一時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該稱呼這位自說自話的小少爺“公主”還是“王子”,開車送于舟過來的司機職業素養爆表,迅速拉開車門往遠走去,二話不說把車和人全都留給陳羽千。
“我是有駕照,但也就拿到手幾個月,沒什麽經驗。我也沒開過這種車。”陳羽千隔着副駕的車窗和于舟講道理,于舟手臂搭在窗沿側臉貼上去,仰視陳羽千的雙眼眨了眨,像是在說,你馬上就會開過了。
“我真——”陳羽千換了個語氣:“這車太貴了,我怕磕着碰着了。”
于舟的雙眼又眨了眨,像是在說,你看我像怕你磕了碰了嗎?
陳羽千在短暫的僵持過後還是上了駕駛座。于舟對此很是滿意,主動幫陳羽千調整座椅靠背和前後距離,安全帶拉過來後也被他奪過,再親自插上。
生怕陳羽千跑了似的。
陳羽千的駕照是統考後的暑假考到手的,所有科目都滿分通過,特別順利。但他很快就要提前去U大訓練,拿到證後只開過幾次家裏的普通私家轎車,實際上路經驗幾乎為零。好在自動擋的車輛都一個樣,陳羽千開得特別慢,不搶道還給人讓道,從校門口上市區高架短短三公裏耗了二十多分鐘。于舟想催他吧,他就使喚于舟幫他看右邊後視鏡,于舟也怕真出什麽事故,自己這邊的車距瞅得可仔細了,好幾次旁邊的車還沒怎麽靠近呢,他就“诶诶诶”了起來,陳羽千都聽樂了,問他:“你自家司機開車的時候,你也這樣?”
“我自家司機開車的時候滿杯的咖啡灑出去一點,他就可以辭職了。”
“哦。”陳羽千懂了,就他這水平,給于舟開車并不合格。于舟告知他司機的工資,他又覺得自己可以努力一下。
越野車終于駛上高架,兩人都松了一口氣。陳羽千問于舟怎麽知道自己有駕照的,于舟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想都沒想,說,我詐你的。
陳羽千:“……”
于舟看到陳羽千這表情,莫名滿足,這才說實話,問陳羽千記不記得自己搬出去前的一個晚上,他媽媽給他打過電話。
于舟這麽一提,陳羽千的印象就全回來了。他媽年紀越來越大了,而現在的生活越來越便捷,就連去櫃臺處理交通違法扣分,櫃臺裏的人都要她用手機登陸什麽什麽頁面,她沒學會,就只能等兒子下課回寝室後向他求助。陳羽千記得自己遠程指導了很久,年輕人一分鐘就能搞定的流程,他每個步驟都要重複講五六遍,而他母親不是面部識別的時候沒按要求眨眼擡頭,就是上傳的證件照怎麽拍都不符合标準。好不容易到最後一步,系統卻提示她母親的駕照分數不夠了,無法完成操作。他當時也挺無奈的,但沒發脾氣,還反過來勸他媽媽別擔心,等他過兩天回來,用自己的駕照幫她扣。
陳羽千老家在U區更沿海的T市,動車來回只需三小時,理論上來說每個周末都能回家住,他除了去扣分,這個學期好像并沒有再回去過。
陳羽千對車輛的操作逐漸熟悉,下高速後跟着導航開往老市區,于舟對他也放心,開始百無聊賴地看手機。這種有肌肉感的越野大車一旦開順手很少有Alpha不喜歡,唯一不滿意的只有價格,于舟注意到停車拉手剎後,陳羽千又摸了摸方向盤的真皮套殼,然後才開門下車。
“還要再走幾步。”于舟帶着陳羽千往長街裏走去。這裏靠近U區最著名的幾個自然景點,古色古香,二十年前有“十裏繁華商業街”的美稱,二十年後新的市中心早以不知挪了幾輪,這裏的繁華也變了味道,年代久遠的老店和新潮的網紅打卡點并存。
十裏長街沒有真的長十裏,但有吃有喝有穿有玩,紀念品店裏有U區盛産的茶葉絲綢和古玩文創,認真逛起來一天都未必能走盡。于舟目标明确,進的那家店跨過門檻後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連通了三個門面的空間其實敞亮,只是把面朝街道的窗簾全部拉上,想要觀摩店內擺放的布料和樣式,必須親自進來。
這是專門定制西服的地方。
“阿婆,我把人帶過來了。”于舟沖樓上喊了一聲。被喚作阿婆的老板娘踩着咿咿呀呀的木樓梯下來,腳踩一雙平底繡鞋,身段苗條穿旗袍,面容氣色和水色都好,若非一頭白發,胸前挂着副老花眼鏡,光看背影被稱作姐姐都不為過。
“嘞了嘞了。”阿婆說話帶着口音,笑盈盈的很慈祥。這是一個年近花甲的女性omega,但信息素的味道幾不可聞。刻在基因裏的相互吸引只屬于年輕的omega和Alpha,而随着時間的流逝,ao人群的信息素都會越來越淡薄,最終回歸所有人來時的模樣。
阿婆年紀雖然大,但精神頭十足。她十六歲就給父親當學徒,如今自己六十歲了,眼睛不可謂不“毒”,陳羽千穿的全是不顯身材的寬松款,她也能一眼看出問題出在哪兒,頗為遺憾道:“诶喲,上次那身,胸這裏,确實做小了。”
“不小不小,能穿。”陳羽千終于明白于舟今天帶他來幹什麽了,連連擺手,阿婆握住了他的手,放下,還是笑盈盈的,“诶喲,這孩子,跟阿婆見什麽外。阿婆碰上你這樣的客人高興都還來不及,你拿去穿就行了,先選布料,選布料。”
這話說的,跟阿婆做慈善不收錢似的。阿婆把人推到滿牆的各式布料前,要他自己摸,自己挑。
“……聯合舞會和U大的完全不一樣。”陳羽千盛情難卻,只能寄希望于于舟不要沖動消費。聯合舞會覆蓋的學校不止一個,人數衆多,主辦方并沒有租一個酒店,而是把大部分場地都選在江邊的露天區域,跟周末出游沒什麽兩樣,根本沒必要穿得正式。
“誰說要跟你去舞會啊。”于舟否認,嘴角卻勾着笑,見陳羽千稀裏糊塗的,就幫他挑,幫他選,亞麻的,棉的,羊絨的,真絲的……好像都合适,那就都訂一套試試看。阿婆是做生意的,遇到這麽爽快的客人當然“好好好”,陳羽千快要不好了,覺得非常有必要和于舟好好談一談,阿婆笑得更慈愛,“诶喲,真好,真好。”
阿婆說的是于舟。她像是把于舟當自家的晚輩了,疼愛道:“以前哦,你媽媽帶你爸爸來我這裏做衣服,現在哦,你帶你朋友過來,也找我做衣服,真好,真好。”
阿婆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個“好”了,陳羽千若是此刻提出要離開,太不識好歹了。
“你——”陳羽千轉而去問阿婆,“他父母以前也來過這裏啊。”
“對呀對呀,”阿婆的店可是從父親手裏接過來的,她自豪道,“我這家店啊,可是貨真價實的老字號,從我爸爸那一代起就沒挪過位置。小夥子可能不知道,二十年前啊,都說要打仗,連着三五年都人心惶惶的,就怕突然有一天,對面投來什麽東西炸在大家夥腦袋上。時間久了,這條街上多少像樣的店都關門了。我也怕,勸我爸搬走,去內陸的城市,我爸不肯,說他就是死也不做‘歪路寶’,就要留在老祖宗的土地上。”
阿婆聊得越歡快,平翹舌音不分的腔調就越明顯,連方言裏的詞彙都冒了出來。“歪路寶”就是“外地人”的意思。U區歷來是南方的經濟中心,很少有U區人去外面闖,從來都是其他地區的人往U區湧,就是在事業上混出名堂了,也很難融入進方言晦澀難懂的本地文化圈,一輩子都是個外鄉客。
“那幾年經濟不好,大家手頭都緊,我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客人,見到了,留下的印象都比往常深刻。所以啊,雖然說他爸媽也就來過一次,還是十八年以前,但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誰見了都過目不忘。”
阿婆邊測量陳羽千的三圍尺寸,邊不忘對于舟的父母贊不絕口,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他們那時候還是學生吧,诶,反正就和你們這麽大歲數,好像是……男的要參加什麽很重要的面試,本來就需要一身正式些的衣服,然後兩人逛街的時候路過我們家,趕巧了,就在這兒訂了。”
很溫馨的故事,陳羽千卻隐隐總覺得不太對勁,看向坐在沙發裏等待的于舟。于舟說,他确實是按他父親寫在筆記本裏的地址找過來的,阿婆連忙附和:“诶喲,一個月前你第一次來我店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啊,和你爸爸年輕的時候長得是一模一樣,alpha嘛,都像爸爸多一點,是吧。”
于舟并沒有肯定,只是微微一笑。他姿勢慵懶的陷在沙發裏,聽阿婆講以前遇到他父母的事,看樣子,很有可能已經聽過一遍了,但還想聽,聽不厭,樂此不疲到又來找阿婆做生意。
“十八年以前……”陳羽千喃喃,問阿婆,“是導彈危機之前嗎?”
“額,诶呀,那哪裏記得清的啦,”阿婆沒想到陳羽千會對具體時間這麽較真,尬笑了一聲,那張生意人的嘴又伶俐了起來,“小夥子你就是那幾年出生的吧。你父母肯定很喜歡你,那幾年形勢嚴峻成那樣,很多人都不敢生,我也是,害怕這擔心那的。omega嘛,就是容易多想,一多想,就覺得未來沒希望,把孩子生下來是受苦。結果誰也沒想到,仗沒打,導彈沒炸,新的輻射變異也沒發生,人啊,還是老樣子。”
“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後悔。如今的日子多好啊,我當初要是生一個,那孩子就是來這世上享樂的,就和你現在一般大。”阿婆量到陳羽千的胸圍了,笑眯眯道,“你父母好福氣啊。”
阿婆話說得太圓滿,陳羽千之後再沒能插上嘴。測量結束後他問阿婆要多少錢,阿婆沖他往店外招手,還是那句“做好後拿去穿就行了”,“就行了”,“行了”。
陳羽千差點以為阿婆真的在做慈善,他和于舟按來時的路往回走,他問于舟:“你來之前就付過了?”
于舟看都沒看他一眼:“你話多了。”
說完,像是沒發現陳羽千停下腳步似的,自顧自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