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暖花開
于舟聽阿婆娓娓道來時還是興致勃勃的。他從什麽時候起變得倦怠了呢,嗯,好像是因為陳羽千話多,提了句導彈危機。
導彈危機發生于十八年前,為期二十一天。那時候于舟還沒出生,陳羽千也才兩三歲,兩人誰也沒有親眼見證過這場很有可能引發全面戰争的危機,但都知道,陸地像是一座更大的島嶼,島的那一邊,數不清的小島環繞在海岸線上,且絕大多數都聚集在U區海域,像一條精美的珍珠項鏈将U區環繞,這條項鏈在近現代成了鎖鏈扼住咽喉,軍事對峙在多方博弈下延續至千禧年仍未結束,且在政治形勢的變化下不斷強化,在導彈危機前的三年內達到頂峰。
那三年裏,大規模的軍事演習時常在U區上空展開。恐慌在民衆之間蔓延,每天都有大量市民趕去銀行提取存款或購買外彙,機場也會階段性出現擠兌,飛往內陸地區和國外的客機班班爆滿……
這些都是歷史課本上的段落,記錄下那個時代的整體面貌,但若偶爾聽父母在飯桌上提起,陳羽千聽到的卻是個全然不同的版本。不管上面要不要打仗,小老百姓的生活還是要繼續,繼續工作和生活,甚至生下一個新的孩子。若是有人問他們為什麽不逃,他們也說着和服裝店老板娘的父親一樣的論調,倒不是不怕死,而是這麽多年都過來了,接下來的日子也會這麽過下去。
這倒是和陳羽千看過的陳鴻的一句摘抄有相似之處。他在日記裏寫:人只有有條件抑郁寡歡的時候,才會舍得抑郁寡歡。當集體面臨戰争爆發之類的巨變,當生存重新成為第一要義,或患抑郁等精神疾病的人數反而會大幅度下降。
陳鴻大四臨近畢業的那年正值第一場軍事演習開展,特殊時期還會持續三年。就算是從今天往回看,當時的陳鴻也很難有樂觀心态。
于是他在日記裏劃去後半句:但自殺現象會小規模上升。
——有什麽一觸即發的苦難真實發生在過去,變成一代人的集體創傷。未必已全然被治愈,新的時代就已經來臨。
長街裏随處可見的還有AO用品自動售賣機。倒退回導彈危機尚未解除的那個年代,人們怎們敢相信,僅僅過去二十年,世界會變得如此美妙。
陳羽千跟在于舟身後三五米遠的地方,餘光掃到那些售賣機裏的抑制劑和遮蔽貼,裏面有多個品牌供選擇,瀚海集團最先搶占了市場,銷量最好。這些售賣機也是瀚海集團的産品,最初推廣的那幾年裏,謝秋憶會把自己的照片作為宣傳貼在售賣機的側面,頗有“我為自家産品代言”的意味。
她接受了很多采訪,做過很多演講,不畏alpha在社會的主導地位,以omega企業家的身份抛頭露面,打破了很多外界對omega的偏見。她推出的一系列對信息素的遮蔽産品間接推動高校廢除按性別比例招生的政策,她是一個非常成功的社會活動家,她好像從未對外界公布過自己是否結過婚,還有個17歲的兒子。
但只要于舟和她站一塊兒,見到的人肯定會說他們倆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就連喬依知道他是謝秋憶的兒子,也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像母親。無人談起過他的父親究竟是誰,就連他自己也保持沉默,擁有的只是一個不知從哪裏搜刮出來的地址。
“你上回來是什麽時候啊。”陳羽千試圖叫住于舟。于舟不情不願地轉身,答非所問道:“我看過我父親的照片,他戴眼鏡,很厚的那種,怎麽擦都不幹淨。”
陳羽千突然想到,那個阿婆贊嘆了不止一遍,說于舟的父母郎才女貌。
謝秋憶毫無疑問是明豔動人的,當她像于舟一樣年輕,又更精致小巧,誰站在她身邊都會黯然失色,一個四眼仔怎麽可能和她般配。阿婆還說,于舟像他的父親,alpha嘛,都更像父親多一點。
生意人的嘴騙人的鬼。陳羽千都聽出有虛構的成分,于舟怎麽可能沒發現其中的半真半假。
但他不僅沒戳破,還甘之如饴,光顧了一次又一次。至于陳羽千,他只是于舟回到那段不需要太真實的過去的必需品。沒有陳羽千,于舟完全可以找另一個人來替代,随便哪個同學都可以,只要那個人是Alpha,阿婆見了,同樣會感嘆:诶喲,你就像你媽媽,帶你的alpha父親來這裏……
陳羽千會在半個月後收到好幾套不要錢的名貴正裝,被利用了也很劃算,他卻連個工具人都當不好,渾然不知地具體問下去,觸動到了于舟那根現實的神經。
看破又說破,就沒意思了。于舟很早就提醒過陳羽千,他加快腳步,在心裏默默吐槽嫌棄陳羽千太笨,總是追問不該問的,陳羽千叫了聲他的名字,他沒回頭,煩躁得很,他又聽到陳羽千叫他:“小舟。”
古街的路面由石磚鋪成,于舟剛好伫在其中一塊上,像只停留在什麽機關裏走投無路的大貓咪。他低着頭,身前的視線很快就被陳羽千那身深色的運動服遮擋,眼裏的戒備和抗拒明顯。
他不想聽到陳羽千繼續問任何問題,說任何話,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當場發脾氣。他已經開始認定帶陳羽千過來是個錯誤的決定,陳羽千說:“你出生在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份,春暖花開。”
于舟突然就沒那麽煩躁了。
現在是深秋。
微風帶着冬日将至的冷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胸膛裏的郁結雖不至于全部消散,卻也不再壓得他喘不上氣。
“前面有家面館,也是老字號,很有名。”不給陳羽千反應的時間,于舟抓住他的手就往一條小巷子裏去。他不甩陳羽千臉色了,還很體貼,知道陳羽千不愛吃外面館子裏的紅肉,點的幾個菜全是海鮮,陳羽千主動去結賬,他也沒有搶。
吃完飯後他們往停車場的方向散步,走着走着繞起了遠路,繞到一個自動售賣機紮堆的游客休息區,裏面有零食飲料,也有各種主題的毛絨玩具。
也不知道是誰提議要玩,又是誰掃碼領的游戲幣,兩人選了一臺開始投幣。
都是上大學的人了,還是兩個Alpha,他們剛開始并不抱有期望,就當打發時間,他們非常幸運的,第一把就抓住了機子裏尺寸最大的那一個。娃娃被夾起,升空,很可惜的,在夾爪挪動至終點出口處的前一秒掉落。
然後于舟較勁了。
明知道這個最大的娃娃就是用來吸引游客眼球,不可能輕易被抓走,于舟用完手裏的游戲幣後又大量購置,大娃娃沒抓住,抓到很多小玩意兒,就全往陳羽千懷裏塞。等他終于用超過這個毛絨玩偶至少三倍價格的游戲幣再一次把玩偶抓住,成功拖入出口,陳羽千的小背包已經滿到拉鏈都合不上了。
只是用來放泳褲泳鏡的小背包不應該承受這麽多,于舟随即帶陳羽千去附近的一家雜貨集合店,準備再買個書包帆布袋啥的放置大娃娃在內的戰利品。不看不知道,一看,這家店近期主推跟迪士尼的聯名。多款公主印花造型的雙肩背包擺滿整片牆面,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纏着母親讨要:“媽媽,媽媽,我要長發公主,長發公主!”
“可是你已經有很多公主了。”媽媽勸說女兒不要胡鬧。女兒繼續撒嬌,張開雙臂墊腳,試圖去夠到最上面的粉色款,她夠不到的夢寐以求的長發公主被一個頭發比她媽媽都長的人取下。
小女孩突然就噤聲了,好像真把面容姣好的于舟當成了動畫片裏走出來的公主。公主蹲下身,微笑着,送給她一個手掌大小的小熊玩具,溫柔道:“這個書包讓給我哦。”
小女孩攥着毛絨玩具,安安靜靜地被母親牽走,她在拐角前長久地回頭,看到公主把書包的背帶挂在那個陪同他的男人肩上。
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很高,從小女孩的角度看更高,卻只比公主高一點點。男人背那麽少女的書包,面色當然有變化,瞳孔随之地震,那男人卻沒有過多的抗拒,被公主推搡了兩下,就不情不願地去收銀臺結賬。
當公主真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唔,至少可以對守護自己的那個人為所欲為。長發公主的守護者是誰呢,好像叫尤金,好像還有匹馬,那這個高高帥帥的大哥哥莫非就是尤金和馬的結合體……于舟和陳羽千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女孩的視野裏,女孩卻還沉浸于大人早已失去的白日夢境,更加堅定也要做一個公主的決心。
“這不太合适吧。”陳羽千從出了集合店後就把粉色書包摟在懷裏,兩臂死死把印花的部分遮住,想狠狠心把包塞回給于舟吧,于舟雙手都背在身後,從腳步頻率怡然自得到頭發絲兒,好不愉悅。
陳羽千的新書包裏也塞滿了大小毛絨玩偶,他勇敢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我覺得這和我的日常形象不符合。”
“嗯?你也有形象?”于舟差點笑出聲。他倒是覺得這個書包和陳羽千很搭,一點都不違和,反而很和諧。思維一發散,他仿佛看到了陳羽千的未來:如果陳羽千沒那麽年輕,再年長些,畢業工作結婚生子,有一個和之前集合店裏見到的歲數差不多的女兒,他出門遛小孩的時候肯定也會穿的像今天這樣随便,然後二話不說把女兒喜歡的買下,就這麽背着。
陳羽千總能讓于舟聯想到那種最尋常的生活,安穩又平淡,在那些夢想要改變世界的人眼裏并不值得一過,但于舟從未懷疑過,陳羽千是個很好的同學、朋友、室友……陳羽千是個很好的人。
于舟又開始繞路,繞到古街裏原住民更集中的區域,路上每遇到小孩子,于舟就會把孩子叫住,把陳羽千包裏的玩偶分出去一個。
小孩子們起先還挺害羞,不好意思拿陌生人的東西,可只要有一個人拿了,其他人就蜂擁而上,順便還幫沒在場的朋友多拿一個。于舟從娃娃機裏夾獲的小玩偶很快見了底,只剩下最大的那一個,他們也走到了長街居民的休閑娛樂場所,一個年齡夠做他們叔叔的中年alpha目睹了全過程後沖他們倆招招手,再指了指身後的籃球場,問他們要不要加入。
“好啊好啊。”于舟欣然答應,勾着陳羽千的脖子往那半個标準籃球場大小的場地去。陳羽千至少能暫時擺脫那個粉色書包,把随身攜帶的東西都堆在球架下。他們即将組隊的球友年齡參差不齊,最小的還在念初中,等了好久人數都沒湊齊,所以才來招呼他們倆,陳羽千個子最高,打起野球來卻最斯文,那初中生為了搶球都打了好幾下陳羽千手臂了,陳羽千只是笑,假裝脫手讓了那小孩一回。
初中生和于舟是隊友,搶來球後抛過去。于舟投了一個沒碰邊框的三分,轉頭看向陳羽千:“你不行啊,體育生。”
“我又不是籃球特長生。”陳羽千一如既往地不吃于舟的激将法。于舟口頭上吃了癟,必不可免要在肢體上贏回來。這裏沒有裁判,好幾次,他強行突破陳羽千防線的沖撞不可畏蠻橫不講理,但球只要到陳羽千手上,他絕對是賽場上最講規矩那一個,每一步都很幹淨,平穩而不急功近利,只要投籃,就少有失手的時候。他這個人越正經,于舟就莫名其妙地越想找他麻煩,3V3的半場打到最後幾乎成了他們兩個人的摩擦。于舟大汗淋漓,長發早已在腦後束起,陳羽千擋在他身前阻止他進內圈,他微微彎腰,拍打着籃球尋常突破口,胸膛起伏喘息。
一陣晚風拂過,于舟黏在脖頸處的幾根發絲随之而飄起,盯着于舟注意他動作的陳羽千呼吸一沉,于舟就在對方這一怔神的片刻之間晃了個假動作沖進內圈,又是一個漂亮的、沒有碰到邊緣的投籃。
于舟坐進奔馳車副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冷風空調開到最大,一松手,陳羽千就把刻有風量的轉盤調回原處。
于舟又開成最大,陳羽千又把風量調回最小,說:“知道你熱,但這麽吹會頭疼的。”
陳羽千肯定也熱,把兩邊車窗都開了一道手掌的空隙,車輛啓動後有風從窗外灌進,于舟吹了會兒,把自己這邊先關上了。
“确實有點冷。”于舟睜眼說瞎話,鼻唇之間的皮膚還有些沁汗。他玩得夠盡興,結束後也更累,上車後就昏昏沉沉地側向窗邊,像是小憩睡去。陳羽千配合着把自己這邊也關上,車內空間再一次處于封閉狀态,信息素的氣味在劇烈運動後必不可免地從遮蔽貼裏洩露出絲絲縷縷,伴随着體溫,在看不見的空氣中飄逸。
陳羽千看向右側後視鏡。
餘光裏,于舟的側臉和五官輪廓在昏暗的夜色中更為立體淩厲,精致感渾然天成,在長發的遮掩和窗外夜色的襯托下比露出整張正臉還要有氛圍感,這個比很多omega都要明豔動人的少年是個Alpha,由內而外散發出和陳羽千極為相似的茶木香氣。
陳羽千一路上甚至都沒分清,他和于舟的信息素到底有什麽明顯的區別。
他很順利地把車停在于舟所住校外公寓的地下停車場。熄火後,車頂的指示燈發出明亮的照明黃光,陳羽千的手撫上車門把手,即将像白天那個司機盡職盡責地離去,再步行個一二十分鐘回到校門口給小烏龜解開車輪上的鎖,于舟終于肯側過臉,緩緩的,就說了一句:“三年前的今天,是我分化的日子。”
陳羽千默默把手抽回來了。
他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絕大多數人的第三性征分化發生于12-15歲的青春期。女性的分化年齡普遍偏早,而男性普遍晚熟,陳羽千和于舟一樣都在14周歲那年分化,連着好幾天,他都覺得胸膛裏有一團火,很熱,但渾身乏力。他不想讓家人老師擔心,照常上課和訓練,他一頭栽進深水池裏差點沒浮上來,被當時的教練背去校醫室。他記得教練一路都在責怪他,說他沒必要這麽拼,都到易感期了,完全可以歇兩天。
陳羽千的初中每周只有一節生理課。任課老師還算年輕,但也不愛把知識講透,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大家自己看書,教科書裏明明白白寫着,alpha才會有易感期。
Alpha是誘導發情的,沒有omega那樣的發情熱,但易感期的時候意志最薄弱,最容易受omega信息素的影響。
然後陳羽千就被帶去做更徹底的體檢。确認alpha腺體發育正常後,他又被送去戶籍信息科完成納米芯片注射。輕輕一下針刺後,他有了一張更完善的身份ID。分化之日就像人的第二個生日,明确你是各項身體機能更強的alpha,還是具有生育能力的omega,抑或者庸常卻組成社會大多數的Beta。
陳羽千記得自己分化成alpha後父母很高興,畢竟他們已經有過一個omega了。絕大多數父母都會期望自己的孩子分化成更有可能成為精英階層的alpha吧,一些富裕的家庭甚至會花重金去做基因檢測,在娘胎裏就确認孩子的第三性別。于舟的母親當時擁有最先進的醫療團隊,确認孩子的性別不是什麽難事。
她肯定一早就知道肚子裏的是個Alpha,一個在導彈危機解除後,來這個欣欣向榮的世界享福的Alpha。
“……生日快樂。”陳羽千對于舟說。
車頂燈光幽黃而明亮,于舟很輕地笑了一下,眉眼間竟有些悵然的寂寥。
而他一笑,陳羽千就很難抵抗,無可奈何地陪于舟上樓,關車門後不忘帶上那個粉色的公主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