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美好生活,值得期待”
意識到自己的不便,展立國縮回了手,把拐在地上敲得篤篤響,一張臉漲得通紅,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展駿看到他憋得脖子上青筋直冒,怎麽都看不下去,轉身拉着展韋往回走,誰料外間吵嚷聲音太大,姑娘和他父母已經都走了出來,正在走廊上愣愣站着。
他們都見過展立國。那日雙方家長見面,展立國穿得還算整齊,今天卻實在不成樣子,兩個老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皺眉。
展駿咬牙恨恨地想,這次自己處理得不夠利落了,居然忍不住就和展立國在大庭廣衆之下争執起來,忘了今天的正事。
展韋抹了鼻子下淌出來的血,朝走過來拉着自己的女孩擺擺手,轉身走到展立國身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展立國瞪着展駿,又瞟了展韋幾眼,終于軟下來,轉身踉跄着離開了。
父親從小就更疼愛弟弟,展駿心裏是知道的。看着弟弟和父親之間的氣氛,展駿又難受又酸澀,卻還要打起精神給親家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等姑娘和父母坐上了回去的車,兄弟兩個終于可以面對面說說話了。
展立國卷款逃了,卻也沒有逃到更遠的地方去。他買了張站臺票,背着個裝着所有值錢東西的便宜書包,一路上躲躲藏藏,坐着綠皮火車來到了相距不遠的這個城市。賭徒無法擺脫僥幸心理,可一年不到,他就把原先的錢和變賣首飾得來的款子全都輸沒了,還欠了高利貸好幾萬。他心裏惦記着那套房子,卻不敢回去,只能想了個化名,在建築工地上打小時工。
那時正值城市建設的井噴期,大量外來務工人員湧入,他花二十塊錢買了個粗制濫造的身份證,輾轉換了好幾十個工地,也算有驚無險地過了幾年。
在一個大學園區裏搬磚的時候,展立國看到了在密密麻麻的新生人潮中,一對和自己長相相似的男孩子。
展駿這才知道,原來在弟弟上大學的第一天,展立國就已經見到了他們倆。
一個多月後,新的教學樓即将落成,展韋正和幾個同學抱着籃球從球場往宿舍裏走,半途中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轉頭看到的是一個穿着深藍色工裝、帶着橙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男人臉上還帶着幾道舊傷疤,躲在玉蘭樹的陰影裏畏畏縮縮,可展韋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展韋當時幾乎哭了出來。他把手裏的籃球狠狠砸向那個站在樹蔭之下的男人。傍晚的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他憤怒又絕望地低聲斥罵自己的父親,展立國蹲在磚塊上低着頭,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反複搓着手。
“你一直瞞着我。”展駿揉了揉死死皺着的眉間。
展韋和他都坐在路邊,一人抓着一罐啤酒。聽到哥哥的這句話,展韋還沒說出的許多理由都梗在了喉頭。
良久,展駿輕聲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在家裏最艱難的那段時間裏,展駿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壓力。展韋當時被展駿保護得太好,他除了從哥哥那裏得知媽媽得了重病而爸爸離開了,并不知道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後,自己的哥哥承受着怎樣可怕的、遠超出他年紀的痛苦。
所以他對展立國的感情中,怨恨是一半,依戀和愛是另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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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駿明白一個人的心不可能這樣直截了當地分成兩個部分,但他不知道該怎麽想才能壓制下自己心裏又一次泛起沉渣的辛酸和悲苦。展韋當時小,展韋有他的想法,展韋不懂得很多內情——他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展韋向展駿隐瞞了展立國的事情,展駿是理解的。弟弟知道自己對父親極其怨恨,他沒辦法排解,但又不可能放棄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除了隐瞞別無他法。展立國在看到自己一雙兒子都上了大學,眼看前途有望,心思很快又活泛起來,在工地做工之餘買了倆機動三輪車,不分晝夜地去拉客。他說是給展韋掙錢交學費,但展韋至今沒有從展立國那裏拿過一分錢。就連展立國買車的那兩千多塊錢,還是展韋從展駿給的生活費和自己的打工費用裏,一塊塊省出來的。有了三輪車之後,展立國漸漸地就不再去工地,又一次靠近了賭桌。他欠了賭債就一次次向展韋伸手要錢,理由是“你們不是賣了房子嗎一千幾百塊都拿不出來騙你爸啊”。展韋不給,他就在宿舍樓下蹲着。展韋自己也是個窮學生,知道哥哥的錢都是辛苦錢,可有時候實在拿不出來了,又見父親被讨債的人打得太可憐,只能厚着臉皮想各種理由跟展駿要錢。
展駿在展韋敘述的短暫停頓中,幹脆地問:“他的腿和車有關還是跟賭錢有關?”
“……車。”
機動三輪車在這個城市裏是被嚴格管理的機動車,在今年的一次大規模的整治運動中,展立國的車被攔了下來。被允許上路的機動三輪車全都有正規的标識牌,司機還要考取駕駛證并在通過了考試之後取得市區中的行駛許可,才被記錄在案,确認為“正規機動三輪”。展立國依舊使用着自己那個假的身份證,駕駛證沒從家裏帶出來,更別提參加考試和辦理标識牌了。眼看交警就要走過來,他的車速在減低之後突然擰大,輪子呼呼轉着,往不設卡的路上沖過去。
一時間現場一片混亂。展立國撞倒了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在交警的追逐下慌不擇路,車子沖上了路墩,直接翻下了四米多高的深溝。
展韋接到交警和醫院的通知趕到的時候,展立國已經在手術室裏呆了四個多小時。破碎的石塊和尖利的三輪車碎片密密麻麻插在他右腿小腿裏,幾乎切碎了整個腿部的肌肉結構,膝蓋的肌腱更是完全斷裂,光是處理傷口和輸血就花了大量的時間。截肢的結果很快就遞到了展韋的手裏,他麻木地簽了字,盯着手術費、住院費等等發了一晚上的呆。把父親的身份信息全都告訴了警察、正常辦理了住院手續之後,展立國在醫院裏住了下來。而展韋在第二天給展駿打了電話,跟他要了二十萬。
展駿當時就立刻察覺,二十萬這個數字絕對不是展韋自己能胡謅出來的。但展韋在電話裏幾乎要哭了出來,他苦苦哀求自己的哥哥不要問,先盡力借給他,這關系到一條人命。
當時展立國因為術後感染并發症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裏,病危通知書在展韋面前放了四五份。他不能跟展駿直說這錢是為了救展立國,他害怕自己一旦說了,哥哥就徹底将唯一的一個希望斷絕。
展駿問不出來,他最終沒有再問,但心裏隐隐約約有了種感覺:展韋很乖,很聽話,可是近段時間以來,他屢屢向自己要錢,這次突然猛增到二十萬,已經遠遠超出展駿自己的承受範圍了。
“我最後問一次,你不說原因,我不會再接你電話。”
“我……我他媽賭錢了!我他媽欠了二十萬現在他們要我賠命!哥!”展韋手機已經被停機,他向護士站的值班護士接了兩塊錢,一個人在電話亭裏哭着大吼。
展駿沒多久就把錢給了他,沒跟他說這筆巨款的來歷,展韋也沒敢問。他拿着一萬多塊錢給那個被展立國撞倒導致骨折的小販交了醫藥費,剩下的全堆在醫院裏,一天天看它消耗。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後要裝假肢,要做康複治療,要生活:展韋在學習之餘又打了幾份工,沒日沒夜地跟着導師做項目掙錢。他在最艱難的時候遇到了現在的女友,終于撐了過來。
展駿喝幹了手裏的啤酒,把空罐子扔進幾步之外的垃圾箱裏:“之前你問我要的那幾千塊錢,也都是給他的?”
“嗯。”展韋已經冷靜了很多,大約是把心裏的秘密都跟不可說的人說了,整個人都松懈下來,“上一次裝的假肢質量不好,創面反複磨損發炎,後來沒辦法,只能重新換。”
“換了?怎麽今天沒見到?”
“他……他不肯。”展韋也将空罐子扔向垃圾箱,但準頭不對,罐子滾在地上一串亂響,“我猜他知道你在這裏,故意給你看的。”
展駿看他走過去撿起罐子塞進垃圾箱,相當不悅:“你告訴他我來了?”
“不是我。”
展韋知道展駿的逆鱗摸不得,所以在最危急的時刻都不肯透漏關于展立國的一點信息,這次接到大哥明确的“不想見到其他人”的指示,哪裏還敢跟展立國通氣。但展立國有他未婚妻的聯系方式,昨晚上展韋手機揣兜裏,他給展韋打電話展韋沒聽到,電話就打到了女孩的手機裏。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男友這一家子還有那麽多說不得不可說的事情,三言兩語間就告訴了展伯伯“大哥過來了我和阿韋正陪着他玩呢”。
展駿沒再出聲,只是默默盯着幾步開外在夜色裏流淌而過的燈光。高樓上的霓虹閃爍明滅,湊成“美好生活,值得期待”幾個大字。
他覺得自己又被疲倦淹沒了。
“哥,我送你回去吧。”展韋臉上的淤痕很清楚,展立國甩給他的那一巴掌是真的沒留什麽情,“這個事情我來解決,你不想見他就不見。對不起,這次是我沒處理好,哥……”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展駿沒讓展韋送,反倒叮囑他回去之後應該跟女孩說一下家裏的這些事情,“你們要生活很長一段時間的,藏着掖着對誰都不好。不要怕丢臉,她見過你最落魄的樣子,還肯跟着你吃這樣的苦,你還怕什麽呢?”
展韋的眼圈紅了。展駿突然心軟,鼻端一陣酸。他把展韋攬在懷裏抱了抱,知道他心裏的不安和難受雖然和自己的不太一樣,但絕并不比自己少。
“別怕,你愛她就要相信她。”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想要給弟弟洗白,因為在一開始的設定裏,弟弟就不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