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孟佪從剛認識的那位仁兄的禪房裏出來,這位仁兄叫阿靜,那應該是他的化名。
他踏着悠閑的步子在月色中行走,山中的月亮似乎更加大而明亮,像是一個銀白的大圓盤子,和稀疏的幾顆星子連綴成一片,無限放大的空曠有如他此時的心境。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①,此生知己難尋,他卻在這芸芸衆生裏遇到了一知己,阿靜的文韬武韬,标新豎異,是那樣的舉止不凡,可以說他們兩人是臭味相投,臭味相投極了。
孟佪也能看出來這個人絕非普通之人,或許是那混跡于官場之中的人,可是還能保有這樣的倜傥不群,這是最讓他覺得不俗的地方。
阿靜今夜問了他一句話:“以你這樣的才能,怎不去考取功名,為國效力。”
他當時沉默下來了,想到了大哥,他只是怕,怕像大哥那樣,聽從了父母親的安排,做一個行屍走肉的人,得不到心中的那份自在。若考取功名,勢必得一直按照父母親的安排來,活得非常沒有自我,可能他就是那一個想法另類的人,非常怕有人來束縛他心中一絲一毫。
也許是因為大哥死時的慘狀一直映在他腦海之中,有時候他就會想,他自己或許會成為下一個大哥。
他當時回道:“也許灑脫豪放和與衆不同之間,我更在意前者。”
阿靜澹澹而笑:“你可知這兩者兼可得,男兒志在四方,別把你本身的雄心壯志掩埋起來,男兒天生就是一匹野馬,你若不放蕩自己閑雲野鶴,多少百姓能得到益處。”
孟佪對着空曠的山野長長的嘆出一聲氣來,阿靜的話仿佛還萦繞在他的腦海裏,像唐僧念經一般。不管怎樣,都讓他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和看法。
繼續朝前走,月色瑩瑩,山裏頭寂靜無聲,阿靜的禪房是在山的末端處,俨然似他的名字一般,阿靜阿靜,也許是想要這山裏頭的寂靜,也許是想要尋求一個心靈上的寧靜。
“呱嗒”一聲,似是風吹開門的聲響,擡眼望去,熟悉的身影又那樣映在了他的眼底,像是一彎新月倒映在碧波蕩漾的湖面上,悠悠又幽幽。
今日的她三千青絲垂于腰際,發上随意挽了個髻,一件淺青色的淡雅長裙垂至腳踝,眉目清美,神态清然,她走出禪房背向他,将兩扇雕花門輕輕關上,三千青絲漂浮起,他宛若聞到了她身上淡淡幽冷的清香,又那樣清冽的讓他為之一振。
“你怎在這?”孟佪出聲詢問,沉穩有力的聲音似是回蕩在山野間,讓人聽的有些不太真切。
青黛聞聲又驚又喜,回過頭來,腳下一個沒留神,腳跪着向前撲了去,本就跪了一天的膝蓋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幸好他扶住了她的上半身,才不至于整個身子匍匐于地。
但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傳來,真正的錐心刺骨,疼到她想大叫出聲,礙于身旁有人,只得緊緊咬着唇瓣,雙手揉着膝蓋頭。
“怎麽樣,你沒事吧!”孟佪看着她霎然慘白的臉色,心裏的自責由然而來:“都怪我,不該忽然出聲,害你摔了一跤。”
好一會才緩過這陣疼意,青黛松開了唇瓣,輕聲低語:“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注意。”
本來也不怪他,是因為跪着抄寫了一日的經文,猛然間站起來,不摔一跤才是怪事,也許她應該多坐一會的,可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讓她有些害怕,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小小的禪房裏,但又想早早将經文抄寫完,她試着站起來,腿腳忽然使不上來力氣,她擡頭看向他:“你能不能扶我起來,我好像扭到了腳。”
“自然。”孟佪一手環着她腰,一手讓她扶着使力站了起來。
青黛也想自己走,此時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兩人默契而沉默的向那邊的禪房走去。
孟佪看了眼身後的禪房問道:“你怎麽一人在此?”
“這裏僻靜,故而在此抄寫經文。”青黛一瘸一拐,大部分的重量幾乎是倚在他身上。
“此時應也有亥時了,何須抄寫到這般晚呢?”孟佪不太贊成女子走夜路。
“待在禪房裏也是無事,所以就在這裏誤了時辰。”青黛道。
孟佪淡淡瞟了一眼她:“你是為誰抄寫經文,還是為祈福?”
“是為二爺。”青黛道。
孟佪想起那日早晨母親單獨把她留下,大概是因為這事吧:“是母親讓你抄寫的罷,其實老人家比較愛迷信,你不需要那般較真,每日抄寫幾個時辰即可,剛才是腳坐麻了嗎?”
青黛不置可否,哪裏是坐麻了,是跪麻跪疼了:“母親是疼兒之心,而我與母親一樣,也很心疼二爺,看着他每日無神呆坐在那,想着能為他做點什麽,也是好的,我心甘情願想要為他做點什麽,二爺待我極好,可我能力尚缺,無以為報,只能如此。”
女人生而在世,能有個安榮之所不易,能有個讓人安心的安榮之所更是不易。剛到孟府那日,青黛是怕的,怕他所嫁之人不僅身體殘缺,連心也是殘缺不堪,對她做一些瘋狂的舉動,甚至想到了會不會挨罵,會不會挨打,但這些都沒有,孟磊是一個極其斯文的人,又極其自憐自哀,如何不讓人憐惜一些,又如何不讓人感恩。
孟佪環在她腰間的手不自覺的顫栗了一下,他懷裏的這個女子是他的二嫂,他從不知一個女子的腰身會這樣軟,如蛇似的緊緊環着他的手臂。上一瞬心裏還隐隐雀躍着能扶她一把,下一瞬卻隐隐鄙夷起自己這種龌龊的心思。
他再怎麽不羁,那畢竟是他二哥,想必二哥待他也是極好的,也是極喜愛她的,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在身旁,有幾個男子沒有想法的,又怎會對她不好。
身邊全是她的味道,那淡淡的梅花香,淡淡的浸入了他的肺腑,卻像五石散一樣讓他入了迷。
兩人之間的沉默使得氣氛有一絲絲的暧昧,畢竟一男一女,又都存着別樣心思,青黛緩緩呼吸着,他的味道環繞着纏繞着她,她躲無可無,幹脆就不去管它,讓它留在自己的胸口,讓它萦纡。
膝蓋上時不時傳來一陣的疼痛,青黛忽然道:“我今日終于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含義了。”
孟佪疑惑瞥她,只見她眸中閃着流光似的靈動色彩。
“若我不懂得讀書習字,那今日就不用抄寫這經書,也不會摔這一跤了,那不就是福德嗎?”青黛說着自顧自的笑了。
孟佪卻沒有笑,只深深瞅了一眼她,就不去看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那雙眼眸如流光溢彩,熠熠閃爍,灼人灼心。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禪房,青黛停下步子,道:“多謝三弟,我好多了,自己能走回去。”
說着青黛松開了他的手,獨自往前走,孟佪看着她一瘸一拐的單薄身影,重新從後扶住了她,道:“還是我扶你回去吧!若有人瞧見,也不礙事,你這腳傷的這般嚴重,若別人只瞧見了我們相扶的手,而沒有瞧見你受傷的腳,那也随他們去,而且你還是因為我摔的跤,不送你回去,我這心裏也不好過。”
“随他們去”,青黛呆呆的,随着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門口,她進了屋裏,看着房門外他的袍角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門外的孟佪忽然出聲:“等等。”
青黛眉骨間微跳,凝眸望過去。
“你屋裏有藥麽?”孟佪問道。
青黛抿了抿唇,只覺得嗓子有些幹澀,想了想,含秋好像塞給過她一瓶藥,說去山上萬一要是磕着碰着了,也好有個防身的藥。她當時便想,也許含秋是出于那枚玉簪子才對自己關心起來,但總歸是好的。
但此時她面前的那張臉,臉上的關心那樣的真摯,他的心思那樣的細膩,讓人毫無防備的,就像他忽然叫住她,只是問她有沒有藥一樣,心裏微微的動容了,一個人或許有一天能拒絕金銀財物,但永遠拒絕不了一個對你細心關懷的人。
青黛含笑的輕輕點點頭,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門外,她這才把門緊緊關上,疲軟的坐到了床上,将裙和褲角慢慢的撩了起來,絲絲的疼意随之冒了上來,兩個膝蓋頭又腫又青,都摔破了皮,難怪疼的那樣鑽心。
她拿出茶色的葫蘆藥瓶,把藥膏輕輕抹在了擦傷的地方和腫起來的地方,藥膏的藥效是極好的,原先那種火辣辣的疼被冰涼之意取代,雖然還有一絲冰火兩重天的刺痛感,但總算好了些。
青黛看着慘不忍睹的膝蓋頭,微嘆一聲,在床上躺了下來,或許她的價值就是抄寫經文,這就是她存在于孟府的價值。
可是那種身體上的疼痛會潛移默化到她心裏,讓她覺得自己是那樣一個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人,可随意對待,可有可無的人。
而她也确實是這樣的人,可又有誰不希望被重視,被捧在手心裏疼呢?
作者有話要說:
住①:相傳伯牙善彈琴,鐘子期善聽琴。伯牙彈到志在高山的曲調時,鐘子期就說“峨峨兮若泰山”;彈到志在流水的曲調時,鐘子期又說“洋洋兮若江河”。鐘子期死後,伯牙不再彈琴,以為沒有人能像鐘子期那樣懂得自己的音志。後遂以“知音”比喻對自己非常了解的人;知己朋友:你真是我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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