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太太拿起一只六福梅花白瓷杯,呷了一口,小拇指上的暗紅丹寇在燭火下微微張揚着,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

老太太五官端麗,年輕時那是俏生生的一朵花,孟佪幾個的長相亦是随了她,快五十歲的人了,保養的非常好,除了眼角邊的皺紋子,那張臉确實白裏透紅,很是耐看,那手也是異常保養的好,老太太是個極愛手之人,年輕時,那手指像一節一節的翠綠青竹,飽滿青瑩,但随着年老,手指像那失了水分的幹竹,外面有了微微的細紋,老太太還是愛它,每日裏淨手,用調制的甘油塗抹,再塗上暗紅的丹寇,老太太的母親曾說過,這是一雙生來享福的手。

老太太把茶杯放下,看着自己年老的雙手,想起了年輕時,如今媳婦都熬成了婆,她叨叨着和自己兒子說着年輕時候的事,那時候她是怎麽受的苦,怎麽将他們兄弟姊妹拉扯長大的,說到孟磊時,更是一把心酸一把淚,說是沒人能體會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酸與苦楚,說着說着就抹起眼淚來。

孟佪嘆氣的看着她。

老太太倒也不是故意說的那般心酸委屈,如果不是真的這般心酸委屈,眼淚哪能說來就來,而且自己兒子也好不容易送上門來,要是能用這眼淚打動打動他,讓他聽話一點,乖一點,自己這點眼淚算什麽。

說到最後,老太太長嘆一聲:“行了,我也不多說了,讓青氏抄點經算麽子事,她如今吃着我孟家的,用着我孟家的,如若沒有我們孟家,他們家也是那餓死的份兒了。”

“而且你不知道,你二哥身子骨越來越弱,大夫每次給他診脈後都吞吞吐吐,我這個做母親的是真怕,他是我一手拉扯長大的,真正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在我面前…”

老太太又是一聲長嘆。

孟佪心中卻是一驚,原來二哥快不行了,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她就成了寡婦,成了他的寡嫂,他倒是也聽說過弟弟娶寡嫂的。

心中砰砰砰的直跳,阻都阻止不了的想着,人有時候忽然跳出來的想法,會把自己都吓一跳,簡直是異想天開,他母親怎會容許,怎會容許呢?心裏随之而起的又是,他把二哥放哪兒了,那是他的親二哥啊!心思轉了幾百個胡同。

老太太有些乏了,道:“佪兒,雖說你是路上遇到那青氏了,但她一介女流,又是你名義上的嫂子,你這做叔子的要避避嫌。你父親最是注重名聲,也別說你父親,這哪家不注重名聲的,尤其是這些官宦家,要是被皇帝治一個管家不當的罪,那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官位,會被皇上輕輕松松一句話給抹去。我知道你天生有幾分劣性,但母親越來越老,望我在這有生之年,能盼着你懂點事才好。行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孟佪心虛,也不再多說什麽,便朝外走。

這一場母子之間的對話,好巧不巧的被姜姝聽了去,她本是來送經文的,這兩日趕着抄寫出來的經文,但沒想到聽到了這麽一襲話,她帶着珠兒飛快地走回了自己的禪房,握着經文的手指用力過了頭,那本經文被抓的變了形。

珠兒道:“小姐,再抓就要抓壞了,那小姐這兩日的功夫就白費了。”

“先前還不知道小姐為什麽忽然針對這青氏,原來小姐是因為孟公子,這孟公子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珠兒聽到方才的那襲話兒,總算是明白了過來。

姜姝把經文憤恨的丢到了地上,也不去接珠兒的話,只是冷笑一聲,窮人家倒是有那娶寡嫂的例子,但這富貴人家卻是沒有這樣的先例。這男人果真是賤的很,心甘情願跟他的不要,偏偏要那得不到的,既然她得不到自己想要,那他也不要得到的好,最好連想都要想的那般好,他喜歡簡單,那麽她就讓事情變得複雜好了。

姜姝招了招手,示意珠兒過來,珠兒正撿起地上的經文,随之便附耳過去,主仆兩說了幾句悄悄話。

姜姝看着珠兒走出了房間,心裏頭微微洩氣,忽有種開弓沒有回頭箭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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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還是烏雲密布,陰霾霾一片,這山裏頭泥土混合草木的氣息更加濃郁,孟佪一手撐傘,一手提燈,從阿靜的禪房裏走了出來,他看着外頭黑壓壓的一片,自己手裏的這盞燈幾乎都要融入于夜色當中。

今日他提前離開了阿靜的禪房,這幾日兩人共同畫了一幅山水畫,畫裏彰顯出氣勢恢宏的氣派,也彰顯兩人之間的默契和那種海納百川的胸襟。

大概過兩日就要下山,孟佪在心中思慮良久,還是沒問阿靜的真名,也許他們正是因為不知道對方的真名真姓,反倒能夠這樣把酒暢飲,将心中所想坦蕩傾言,無所顧忌。

有些東西能夠遇見一回就已知足,也許有些東西能夠偷偷戀上一回也已知足,或許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挑明了才完美,也許放在心裏頭的東西才是最完美的。

他今日會提前走,也是因為她,母親說得對,他們之間的身份尴尬,避嫌于她于自己都只有好處,他倒無所謂,但要是累及她,她一個女子怕是沒有活路,而自己也是一事無成,又能夠怎樣安排好她。

遠遠就看到那間小禪房,微弱的一點明光,但今日裏那禪房的門是大敞開的,雨聲雖然頗大,但孟佪還是從那雨聲中聽到了呼救的聲音。

雖然朦胧不太清晰,他心頭一急,忙跑了過去,一個女子怆惶地跑出了屋子,又狼狽地摔到了他剛走過去的腳上,那身形是那樣熟悉,但絕沒有這般狼狽無措過,他忙蹲下身來去查看她。

緊接着一個粗犷的漢子聲音傳入耳:“小娘子,你這是要跑到…”

話未說完,漢子就看到了孟佪,高大的孟佪讓他心中驚懼又觳觫,顧不及其他,撒丫子就跑。

所有的事情幾乎是發生在一瞬間,孟佪都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那名漢子已經不見了人影,而他扶着她站了起來,她就在他懷裏小聲的啜泣起來,抽抽噎噎的似是已經在極力忍受。

她身形嬌小,臉埋在他胸前的衣襟處,他感覺到溫溫熱熱的氣息,心裏升起一股保護欲,随着那抽搭抽搭的啜泣聲,他的心仿佛要化了一般。

佛門清淨地,竟然會有惡漢跑進來行非禮,若是今日自己晚那麽一會,後果不堪設想。對了,又有誰會跑到這佛門淨地來呢?如若不是有人支使,誰知道這偏僻的禪房裏有個女子。

孟佪想起姜姝,她那張攻于心計的臉忽地閃過,一絲陰冷的寒意自他心中冒起,想不到她不僅攻于心計,心思還這樣毒辣,這跟殺了人又有何兩樣。

眼瞧着那漢子已經跑了,自己若此時去找她辯解,她死不承認,他能奈何?畢竟是無憑無據,也許她會反過來說風涼話,只說自己懷裏的這個女子倒黴罷了,反倒還會玷污了她的名聲,那姜姝一樣達到了稍許目的,指不定又有什麽風言風語傳了出來。

思來想去,此時只能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反而是最好的,只能忍下這口氣,是因他才連累到她身上,讓她差點慘遭毒手。沒想到姜姝對他執着到了這種地步,真是請佛容易送佛難,但這樣歹毒心思的女子留在身邊絕對是個禍害,說是來給父親賀壽的,離父親賀壽的日子還有那麽些時日,若中間再出現什麽岔子,那真會防不勝防。

這樣的禍根在自家後院,後宅怕也是不得安寧,看來得想法子。

青黛心緒稍稍平複,她吸吸鼻子安靜下來,随即便往裏走,走到門檻處,一雙手從後扶住了她,将她扶進去坐下。

孟佪站在禪房裏,禪房裏亂成了一團,可以想象方才屋裏激烈的鬥争,看着她嬌小的身影,想必是費了頂力來反抗的,心頭萬般滋味堆積,也只是悶不做聲的拾掇起地上的東西。

屋裏不一會便恢複了原樣,就像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青黛則在想着是誰想要陷害她,從那次姜姝丢耳環,風吹向她開始,就沒有消停過,想起昨天早上,姜姝忽然和她說的那些話來。

“這世間哪有什麽該做,哪有什麽不該做,只有人想不想做,孟二嫂嫂你說對否?”

心中倏然敞亮起來,那位姜小姐想必是察覺到了什麽,她那點隐隐約約的不懷好意也許是因為孟佪,畢竟她想不出來還有誰會陷害她,上次被冤枉時,她便是啞巴吃黃連,又急又冤,但有冤也說不出來,叫人悶着一窩子的冤火,急得上不得下不來,那團子冤火最後只能堵住了自己,要不是孟丹碰巧看見,怕是自己會被冤死。

沒想到這次更狠厲了,如若自己被玷污了清白,或許就會傳出她在佛門淨地勾引漢子的傳聞來,她被孟府趕出去放到邊,怕是誰都不敢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她家定會被戳着脊梁骨罵,那是逼着她全家去死,好狠的心,想起方才,青黛生出一絲膽寒來。

她看向書案上自己抄寫的那本經文,将它拿了起來,也許老太太忽然讓她抄寫經文,也是被她撺掇,她那樣會讨老太太歡心,老天天又那樣的喜歡她,老太太說是聽聞跪着抄寫經文好些啊!膝蓋上的疼痛移到了心坎上,從背後浸出冰冷的寒意來,這宅子後面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她算是領教到了一點,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渾身一顫,止不住的心寒膽顫。

孟佪見她打着哆嗦,問道:“可是冷。”說着把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

青黛忙道:“多謝三弟,不冷的。”她看了看他,終究是沒說一聲謝謝,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

孟佪雙手停在了半空中,稍有些僵,然後穿上了外袍,低低道:“那我送你回去。”

青黛點點頭,扶着書案費力的站了起來,孟佪瞧了眼她雙腿,幹脆将她打橫抱起,拿上所有的東西走出了禪房。

一路上只有雨點的聲音,兩人都沉默着,孟佪終究沒忍住問道:“若我沒來,你待如何?”

青黛輕聲道:“若你沒來,我便以死明志,這樣保住了清白,或許老太太會對我有那麽一絲憐憫,有那麽一絲愧疚,而這絲憐憫和愧疚若給了我的家人,那我的家人也能一世無憂。”

孟佪雙手不自覺的将人抱緊了些,她真的很輕,小小一團的,像只幼小的雛鳥似的,讓人心裏疼得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這個他料想到的答案而疼得緊。

他這樣的心疼于她,又怎能娶她人,心口這樣的難受,看來這輩子他只能做母親口中的逆子做到底了,要不就不娶,要不就等着她,等他有所能力将她護住為止,心裏禁不住的顫抖,他又被自己這想法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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