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弄哭 你和他們都一樣,欺負我

李麗娘死在了大軍啓程南诏的那一日。

周遺昉親手殺的。

屍體被青葉丢去喂了深山裏的狼,這個結果,兩人都很滿意。

去往南诏的路上,小花妖很不在狀态。

她和肥橘被迫跟随周遺昉上路。

上萬鐵騎踏過官道,揚起一片灰塵,行在隊伍中,耳邊無一時不是轟隆轟隆響。

不是每一段路都好走的,有時車馬過河,踩上石頭,車裏的物品都在跳動,古藺蘭抱緊了肥橘,盡量讓自己貼在肥橘柔軟的脖子上,以防被甩到地上被東西砸到。

肥橘被關在小小的堆放行禮的車廂裏,也很暴躁,車轱辘每撞起來一下,它都會嗚嗚弓起背,從地上彈射起飛。

但這些都不是古藺蘭不在狀态的理由。

她只是突然知道周遺昉還活着,活在她身邊,一時反應不過來,也就接受不了。

她多怕這是夢,是假的。

就像她剛醒來知道自己還活着時一樣,怕這些都是臆想。

她還記得縣主狼狽地沖進來喊他名字時,她的震驚和絕望。

“周遺昉……”

“周遺昉?”

她難過地将身子蜷縮,落下淚來。

周遺昉将那株鈴蘭換了個更大些的盆養了起來。

只是花苞殘損,小花妖現下是不能再住裏面了。

他還将那只捉弄過小花妖,又将她偷走的小肥橘也拎上了車,古藺蘭就睡在它軟嘟嘟的肚皮底下。

這樣她應該就不會跑了。

周遺昉騎在馬上,推開車窗,探首進去瞧她。

古藺蘭不做聲,被肥橘圈在腹下,貓貓頭輕輕磕在她腳邊,軟軟的白蓬蓬的圍脖裹着她,她就靠着貓圍脖發呆。

蓮白臉龐,潋滟桃花眼,眼尾一抹紅,動人心魄。

她呆呆地坐着,不理人,也不說話,有時候還會莫名其妙地哭,這樣的情況已經好幾天了。

從那天李麗娘闖進來起她就這樣了。

周遺昉實在想不明白是為啥。

李麗娘闖進來就罵他詛咒他,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話,難道她是在因他裝暈騙她而生氣?

或者是在氣他把她帶出來?

是了,她是來告別的,如果不是因為他裝暈騙她,她早就走了。

她完全可以不管他。

他心虛地摸鼻子。

古藺蘭是不知他心裏作何想的,她還在周遺昉沒有死這個信息裏回不過神。

她一直都以為他是死了的。

他們都死了,死在朱夏最後一日,沒有死在秋天。

可如今,她沒有死,周遺昉也沒有死。

她還活着,只是以不同于常人的狀态活着。

不是她來到了巨人的世界,而是她的身體縮小了。

周遺昉也還活着,可他活在17歲的時候,他們應該就是像畫本子裏寫的那樣,重生到過去了。

她未嫁,他也未求而不得。

可21、22歲的周遺昉愛她,愛到願意豁出性命。

17歲的周遺昉不喜歡她,還喜歡捉弄于她。

明明都是他,卻讓她感覺像是兩個人一樣。

她在17歲的周遺昉身上完全找不到21歲的周遺昉的影子。

就算找到了又怎麽樣呢,她變成這樣子,他們之間仿佛永遠都不匹配。

他們是不是,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

古藺蘭突然覺得好冷,紅着眼眶,将半張臉埋在膝蓋下,只露出一雙紅紅的兔子一樣的眼睛,縮膝抱住自己。

如果是這樣,她寧肯那時就死了。

她寧肯從沒遇上過他,寧肯不知道被人放在心尖的滋味,那樣,她就不會去肖想,去奢求。

若是當初她沒遇上他,就讓她無人無津地死在那年進京的路上,或是死在世子的後院裏。

她不會遇到過世間最好的人,也沒見識過凡塵俗世的熱鬧。

那是不是,對彼此都好。

反正她這糟糕的一生都是爛在那裏,何苦拖累別人,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死去更壞更痛的事了。

周遺昉驅馬走在車窗邊,半個腦袋探進來,他假意摸了袋核桃出去散給士兵們吃,實則是在用眼尾餘光偷偷觀察她。

他咳了一聲,屈指敲窗引起她的注意力,小聲道:“吃麽。”

修長的手指捏着一枚核桃遞過去,兩指輕輕用力,核桃完美地裂成兩瓣,平平整整。

蝴蝶狀的飽滿核桃仁躺在裏面,像躺在嬰兒床裏。

遞到她面前,古藺蘭埋着頭,肥橘斜眼看他,胖乎乎的白手套将核桃拍走,爪子卻不甚踩進了核桃殼裏。

古藺蘭低着頭,爬到核桃上幫它把爪子扒出來。

周遺昉提了下眉,他用核桃比了比古藺蘭,忽然福至心靈。

核桃掏空,開合處開兩個孔,用樞紐扣起來,就是一件小床了。

核桃殼的大小剛好能給她做床,底下鋪幹花,幹花上面鋪上棉和緞,不就可以随身攜帶小花妖了嗎。

古藺蘭本不想理他,但他目光太過熾熱,她擡頭瞧了他一樣,就抿着唇将目光移開,放空。

她怕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久一點就會控制不住地撲上去。

她太想他了。

她一直逼着自己不去想他。

知道他就在身邊,盡管不是未來那般成熟理智的模樣,可她還是會忍不住去靠近,去親近。

想讓他像從前一般哄她,抱着她。

他要抱着她親,要對她做更過分的事,讓她一天都不能起床,她也不會哭着說不可以了。

她對自己說沒關系,等他睡着了,她就偷偷去看他,她可以等,等21歲的周遺昉找到她。

不管他有沒有上一輩子的記憶,不管他找不找她,她都會等着他。

但她沒想到自己會睡着,半夜根本起不來。

更不會知道周遺昉會那麽狗,連讓她起來的機會都沒有。

周遺昉拿着核桃問她願不願意住核桃屋,她沒有反應。

他強調:“苗人可吓人了,巫蠱很是厲害,像你這樣的小娘子,還不夠蟲子塞牙縫,你只有貼身跟着我,只有我才能護你周全。”

他說了好些,古藺蘭都沒有反應。

對着空無一人的車廂自言自語顯得太蠢笨,已經有好些人偷偷将餘光撇來了。

周遺昉咳了咳,當她默認了,将車窗關好。

晚間,軍隊安營紮寨。

周遺昉留了風幹肉條和果子在車裏,不必擔心古藺蘭餓着。

天氣嚴寒,軍營裏的糙漢子們拿起随身攜帶的烈酒圍着柴火堆吹牛,馬上行軍,很多時候都是靠着這口來一口酒撐下來的。

周遺昉不擺官架子,坐在旁邊聽他們吹牛。旁邊的人将裝酒的袋子遞給他讓他喝,他也不嫌棄。

周遺昉會喝這樣的烈酒。

在周府時,嫡母面上大度,冬日裏給他備的被子永遠是最厚的,誰不稱贊一句善待庶子,夫人雅量。

只有周遺昉知道,被子裏縫的,大部分是柳絮。

紅葉比他大點,被買回來時已經知事,他還記得被賣前他爹說過,天冷的時候,喝口酒就抗凍了。

他們拿不到府裏郎君和娘子喝的的好酒,只能偷夥房大廚的烈酒。

周遺昉就是這樣将酒量練起來的。

烈酒過喉,眼也不眨,他将木塞塞好,将酒袋扔回旁邊人懷裏,掏出懷裏的核桃,挖完肉,用石頭打磨內壁。

“爽快!”軍營裏的糙漢子一掌拍在他背上:“還以為大人您跟朝裏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家夥一樣,倒是我誤會了。”

看起來斯斯文文,沒想到很有幾分氣性。

很少有人喝這麽烈的酒還面不改色的。

周遺昉不悅地皺眉,不動聲色地起身,将他的手避開。

酒過三巡,周遺昉的名聲已經穿了出去,軍營中的漢子越來越熱情,很多人都想來看看這位年紀輕輕高中六元,官拜大理寺少卿的小郎君,想與他拼拼酒。

可人已經不在這兒了。

周遺昉揣着做好的核桃小床,迎着朦胧的寒月,慢慢向馬車走去。

他是有自己的帳篷的。

但是想到帳篷裏人進進出出,小花妖肯定會害怕。

況且外面人來人往,到處是鞋底和馬蹄,她跑出去不僅難找,而且很危險。

所以他并未将古藺蘭挪到帳篷裏。

他站在馬車車廂外,拉車的大馬沖他打了一個響鼻,原地踩動了兩下。

裏面毫無聲響。

難道她睡着了?

周遺昉小心推開車門,怕風灌進去,只開了一小點。

他側着身子擠進去,掏出火折子吹燃,暖黃的火光照亮了車廂。

毫不費勁,他在肥橘奶呼呼的肚皮下找到了她。

夜間冷,她腦袋枕着貓腳,雙腿蜷曲,縮在貓貓肚皮下,雙手交疊置于腮下。

周遺昉悄悄将肥橘提起來,丢在一邊,将她小心放在手心裏,輕輕放進鋪得軟軟的核桃床裏。

另一半核桃輕輕蓋上,嚴絲合縫。

他連人帶核桃地放進懷裏,不敢走得太快颠着她,只敢捂着胸口,慢慢挪。

肥橘不開心地咬住他靴子,妄想用牙齒磨穿靴子,咬死他。

周遺昉踢了踢它尾巴,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核桃床。

青葉抱着床厚厚的褥子路過,不經意瞥見他扯起的嘴唇,越看越覺得他笑的詭異。

就像……

就像春天來了,四處閑逛的公貓。

總想找些事情做,搞搞破壞。

天好黑,屋子好小,古藺蘭皺了皺眉,從沉睡中清醒。

她聞到了一股核桃的氣味,還有絲絲酒味。

酒味不太明顯,但光是聞着她就覺得要醉了,這要喝到嘴裏,那該多難受。

她揉了揉眼睛,想爬起來。

剛站起來,“砰”地一聲,她腦袋就被撞了一下,她擡手摸了摸,摸到了頂。

不會吧?

難道她的心意被神仙聽到了,讓她一覺醒了變成了真正的巨人?

她是摸到天了嗎?天真的是圓的!

她原本還想踏出去一步,忽然就不敢塌出去啦。

随便七個身就能撞到天,那她踏一步,這地那麽軟,豈不是很容易把地踏破。

還有地上的人,豈不是也會被她踩死。

天未亮,營地裏已經燈火通明,火頭軍扛着柴火開始做飯,熱火朝天。

橘黃火光透過帳篷,整個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金色的光輝落在周遺昉眼皮上,他翻了個身,将頭埋進被子裏。

翻身的時候不經意碰到了核桃,忽然想起什麽,他立刻掀開被子起來。

他小心地将耳朵貼在核桃上,聽裏面的動靜,怕裏面太小聲聽不到,連呼吸都放輕了。

然而還是聽不到。

他着急了。

“會不會被悶死了,應該開個孔的。”

被鎖住的核桃屋裏,古藺蘭雙腿打着顫,她笨笨地想,她之前那麽大一個睡在那,是不是把很多房屋都壓壞了。

被她壓壞的除了房屋,會不會還有人。

老人、小孩、夫妻、姊妹……一個家庭或許因為她支離破碎。

這太可怕了。

她終于知道為什麽神話裏的山神、河神都幾百年、幾千年才翻一次身,翻一次身的代價太大了。

她咬着嘴唇,用手将眼淚抹去,卻越抹越多。

她打算就這樣站到天荒地老,站到死,站死了也不能倒下。

可一直站着不動太累了,手撐着“天”,腳發軟得直抖。

她用盡所有力氣站得穩穩當當。

可她好害怕,好累。

但她不敢讓淚水掉到“地上”,這麽大的眼淚,會把莊稼砸倒,把房屋沖毀吧。

古藺蘭戰戰兢兢地将手合攏,捧在下巴底下。

周遺昉沒聽到裏面的任何動靜,從腳底涼到了腦殼頂,他一邊輕手輕腳地開核桃屋子,一邊想,打死他,他都不敢再幹這種事了。

他剛剛将核桃打開一條縫,被有意壓低的抽泣聲就傳了出來。

很小聲,很淡,很疲憊。

好像快要堅持不下去,要難受死了。

馬上就要死了。

他在這低低的泣哭裏聽出了這樣的心聲。

周遺昉手指縮了一下,心口悶悶地跳動,将核桃屋子一點一點打開。

光亮照進來,小花妖懵懂地擡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滑出來,“啪嗒”掉到她手心裏。

她看到他的一瞬,愣了愣。

原來她沒有變成巨人,也沒有踩死人,沒有壓垮房屋。

她掬着一捧眼淚,忽然嚎啕大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脖子都紅了。

周遺昉慌張地用手指頭去楷她的眼淚,卻沒想,他手指頭比她臉還大,戳上去直接将她戳到了地上。

“!”小花妖摔在地上,愣愣地停止哭泣。

“……”周遺昉抿唇

她揚起哭的紅紅的臉蛋,忽然明白過來,她是被戲弄了。

雙眸裏又起了水霧,腦袋埋低:“你為什麽就是要捉弄我!”

雖然是自己誤會了,但知道面前的人是周遺昉,她的小脾氣就出來了。

“我沒有。”周遺昉太陽穴直跳,掏了快幹淨帕子給她。

古藺蘭将手背在身後不去接。

周遺昉只好蹲下來,這次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擡起她的臉,另一根手指頭裹着帕子,顫顫巍巍地給她擦眼淚。

她就閉上眼睛,死死閉着。

明明這麽小一個人兒,身體裏怎麽能流出這麽多水呢?

周遺昉無奈:“好吧,我壞,我欺負了你。”

小花妖這才睜開眼睛。

他低頭,将她臉上,頭發絲上,手上,裙子上的眼淚都擦幹淨。

“那你為什麽總欺負我。”

周遺昉正一瓣一瓣擦着她的臘梅花裙子。

過了這麽多天,臘梅已經有了枯萎的跡象,但仍舊很香。

他想着要不要趕路時注意一下周邊的野花什麽的,采來給他做新裙子。

“你為什麽不說話了?你是不是心虛了,因為你騙我,你就是欺負我!”

“你和他們都一樣,欺負我。”

小花妖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膽大起來了,敢和他頂嘴,還敢質問他了。

她一個小東西,還敢質問他。

但周遺昉半點不生氣,反而有點開心。

他淡淡想,小東西,喜歡我,在乎我。

她都那麽在意我了,那我就讓讓她好了,反正,我是個大男人。

古藺蘭哪裏知道他心裏想得這麽騷,如果知道他心裏所想,她一定會狠狠呸它一口,不要臉。

但誰讓他又長着周遺昉年輕時候的臉呢。

她還要等個四五年,等21歲的周遺昉來找她。

他一定不會欺負她。

也不會嫌棄她長不大。

他會将她捧在手心,和她恩愛一輩子。

思緒過了一輪,都沒等到他的回答,古藺蘭将他給她擦眼淚的手按住。

她氣氣地擡頭,就看見周遺昉嘴邊含笑,眼神蕩漾地看着她。

這是17歲的少年郎才會掩飾不住的神情,自己卻根本意識不到。

21歲的周遺昉才不會這樣放浪形骸。

古藺蘭睜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他懶洋洋地看着她兩只小手抓住的他的大手,神色凝重。

一向讨厭別人觸碰的人,竟然不讨厭她的觸碰。

眼淚這麽髒的東西,他也忍受住了。

真是,

真是難以置信。

周遺昉後知後覺地想,或許是差點悶死她的心虛吧?

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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