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愛讓懸崖變平地
十五歲,溫陽考上高中,坐車去學校取錄取書和別的資料,報到處的老師坐在林蔭下熱得一直冒汗,他遞上一包未拆封的濕巾。
女老師一下笑起來,打量着面前這個高高瘦瘦,又幹淨清俊的男孩。
“名字?”
“林溫陽。”
“哦,是你啊!”
女老師眼神一亮,立刻找出了對應的通知書,轉臉和身邊的同事介紹,“今年統考市第一的那個。”
而後又笑眯眯地同他聊了幾句。
男孩禮貌,低調,還很謙遜,嗓音也清清潤潤的,在酷暑的盛夏仿佛一汪清涼的泉水,怡人耳目。
說完再見後,溫陽回到車裏,司機沈叔叔将視線從省一中大方闊氣的校門上收回,不由地念叨了一聲自己家裏那個貪玩的兒子,而後慢慢踩下油門。
溫陽低頭掃了一眼錄取書上的名字。
好像現在再被叫“林溫陽”已經不會再反應不過來。
其實改名字的事情幾年前就決定好了,但他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要過很多手續,加上家裏都還是習慣叫他溫陽,确實是适應了好久。
他小時候不懂,只是乖乖由着大人安排,初中有一回忽然想起來問了一下溫知寒,為什麽要給他改名。
溫知寒當時捧着電腦在工作——據說他一直都是這麽忙的,只不過以前總在公司加班,現在更喜歡在家裏呆着——聽見兒子那麽問後,擡起頭,開玩笑說:“不改我就是個沒有omega的alpha了,多可憐。”
溫陽大概點了點頭,和他推測的原因差不多。
九歲那年暑假他回姑奶奶家住,原本只打算待兩周,可不知為什麽最後卻待了快一個月。原本開開心心的姑奶奶中途也忽然心情大變,每天連理菜的動作都用力很多,像是在憋着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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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時不時會打電話來,每次都要聊很久,但都躲着姑奶奶。
直到那個飄着濛濛細雨的早晨。他睡在姑奶奶家的二樓,起來關窗,卻遠遠地看見路盡頭緩慢開進來一輛車,穿過茫茫白霧,停在了路口。而車上下來兩個人,一高一矮。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爸爸,和半年多前才出現的大伯。
他将窗簾掀高,湊近去看,發現兩個人舉手投足之間,比他來姑奶奶這裏之前,好像還要親密一些。
他緊張得心髒突突直跳,不停安慰自己,沒事,沒事,前幾天借用表舅的手機查過,好像不犯法。
不一會兒表舅披着衣服上來敲門,臉色微微凝重,但很快掩飾過去,拿來一堆零食和玩具,摸摸他的頭說暫時先別下樓。
所以他不太知道那天樓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能隐隐約約聽到姑奶奶時不時拔高的诘問和凄聲勸阻,如同翻湧的海浪,聲勢滔天,最後漸漸歸于平靜。
爸爸和大伯留下住了快一周,一周後的早晨,他們總算要一起離開。
他收拾好東西下樓,看見姑奶奶臉色雖然還是端着,但已然緩和了許多許多,把一堆散落在飯桌上的紙小心地收起來,去給他們做了一頓熱騰騰的早飯。
那一堆紙是厚厚的一沓協議,總結下來就一條,溫知寒如果和将來主動和他爸爸離婚,全部的個人財産都會劃給他爸爸,鄭重其事,誠意凜然,連姑奶奶态度都松動。
吃早飯時表舅打趣,還叫大伯呢?
他愣愣望向溫知寒,覺得這個人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但是說不上來。他仍舊愣着,男人張開雙臂,将他慢慢攏進懷裏,鄭重告訴他,溫陽,我不是你大伯,我是你爸爸。
事後的很多年,溫陽回想起來,總覺得溫知寒當時是在占他的便宜。
溫知寒開完玩笑重新看回電腦,在他走之前卻又淡淡補充說:“溫陽,你是林千生的,也是林千養大的,跟他姓理所當然,我不在乎這個,也不在乎錢,只要,他能繼續陪着我。”
說完還瞥了眼他手上裝着冰塊的玻璃杯,問:“你自己喝的?”
溫陽低頭看了一眼,裝了半杯的冰塊剛從冰箱裏拿出來,還凝結着一層白霜,回答說:“對,太熱了。”
“自己喝就行,不要偷偷拿去給林千。”溫知寒的手指在鍵盤上利索地敲兩下,“他腸胃不好,還貪涼。”
“哦。”
“求你也不行。”
“知道了。”
溫陽從書房裏退出來,想不通小時候印象裏那個威嚴又高大的溫知寒,是怎麽變得像現在這麽啰嗦的。
按往年的習慣,暑假他們一家都會去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去度假,今年原本為了慶祝他考上省一中,已經計劃好了去北歐看極光,可前不久林千卻意外收到了一份含金量超高的國外交流邀請函,是宋臨叔叔幫忙介紹的,原以為希望不大來着。
收到邀請函後林千快樂得好幾天走路都在哼着小調,等具體的時間安排發過來,卻一度陷入糾結。真要去的話,等再回來,暑假都要結束了。
溫陽其實覺得沒什麽,他又不小了,有的是朋友同學一起消磨漫長夏日,況且他知道林千走到今天不容易,從幾年前第一場個人畫展大獲成功後,贊譽和非議幾乎同時甚嚣塵上,如果能去這一次的交流,無疑是對他最大的認可。
他從小到大都懂事,認真表明态度和想法後,林千終于放心動身。
送機那天是溫知寒開車。
他站在候機廳裏,等林千的飛機轟然飛入雲層後又定了許久,才回過頭準備回家。
溫陽懶洋洋跟在他身後,說:我還以為你會買張機票一塊跟去。
溫知寒猛一下擡手勾住他的脖子,嚴肅警告:沒禮貌,怎麽能随便調侃你爸?
溫陽被突襲得差點站不住腳,心有無奈地想着,他的爸爸怎麽既啰嗦,還幼稚,還不如那個他幻想中高大帥氣,最後英勇就義的飛行員爸爸。
林千不在的日子裏,家裏表面一切如常。
偶爾溫知寒會好好地吃着飯時,忽然得意洋洋和他說,昨晚林千和他通了一小時的電話。
溫陽默默無言,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林千從去到那邊後,每天和他打一個小時電話,雷打不動。
他動動筷子,給自己夾上一只蝦仁,沒由來地開口說:“溫知寒,我覺得我比你幸運多了,我爸爸會永遠無條件地愛我,你好像不行。”
他知道這話估計很戳溫知寒肺管子,而溫知寒聽後也确實明顯動作頓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來,表情很危險,像是随時要沖過來暴揍他一頓,最後卻忍住了,筷子輕輕一丢,說:“那又怎麽了,林溫陽,你會長大,會戀愛,會遇到一生所愛的另一個人,可我會永遠愛林千,永遠陪着他,你好像也不行。”
溫陽撇了下嘴,想起以前聽秦助叔叔說過,溫知寒是個口才絕佳的邏輯怪,常常說得董事會那批人啞口無言,吹得很厲害,可此刻他卻有些懷疑,溫知寒不會一直都是靠詭辯蒙混過關的吧?
他斂了下眼睫,不動聲色開口:“所以我九歲以前,你在哪裏?”
很意外地,這個敏感問題并沒有被溫知寒回避,他用紙巾擦了擦嘴唇,臉上也并沒有任何異樣的神色,而後極度坦誠,從頭至尾,一字一字,講了一個很漫長的故事。
直到桌上所有會冒熱氣的東西都慢慢涼下來,溫知寒終于把故事講完,歪着頭聳了一下肩,問:“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溫陽上颚重重地挪動兩下,端起水杯咕咚咕咚連喝幾大口。
“有——你好像那個,傻逼。”
溫知寒似乎并不意外,或者說,并不是很在意,反倒輕聲笑笑,“我還以為你剛剛拿杯子是要潑我。”
“想得美,”溫陽深吸一口氣,“水都涼了,便宜你了。”
他站起來,身後的椅子在地板上拉出刺耳的聲響,然後蹬蹬蹬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林千照例給他打來電話,他滿腹怨氣,回應寥寥,光着腳靠在房間的飄窗上,看窗外的樹影婆娑,星光閃爍。
他郁郁難抑,癟着嘴指桑罵槐,悶聲說:“等我到十八歲,我一定不會像你那麽天真好騙。”
那頭的林千安靜幾秒,而後抿唇而笑:“是,我十八歲,确實天真好騙,但幸好,是遇上了溫知寒。”
氣得溫陽當即挂了電話,發洩似的把手機丢回床上,太陽穴一陣鈍痛。
他想,奧賽集訓,交換游學,雅思托福,甚至是學習游泳,哪件事不比談個戀愛有意義,他不要浪費人生。
後果是那年所有鼓足勇氣試圖約溫陽出來的男女同學,都慘遭波及,被狠狠拒絕,以至于盡管省一中還沒開學,他就已經聲名在外,大家奔走相告,彼此告誡,不想傷心就盡力避雷。
林千快回來的前半周,溫知寒的心情顯而易見變好了很多,每天早早回家,甚至開始親自整理房間,從裏到外,樂在其中。
溫陽抱着胳膊冷漠無比地看着這個男人調整結婚照的位置,調整了快半個小時,最後又回到了原位。
好半天溫知寒才注意到他,不計前嫌地招他過來幫忙。
照片是新洗的,色彩恢複了鮮亮,溫知寒昂昂下巴,示意他看:“怎麽樣,好看嗎?”
他再一次仔細地看起這張年歲已久的結婚照,不得不說,在他審美觀漸漸成形的現在,他再也沒見過比林千更好看的omega,一個也沒有。
“溫知寒,這輩子最好多積德——”他忍不住輕哼一聲, “不然下輩子一定倒大黴。”
溫知寒絲毫不客氣地伸手逮住他,用力揉揉他的頭發,又氣又笑:“知道了!”
好不容易挂好結婚照又被按着留下來掃地,他一邊掃,溫知寒一邊翻箱倒櫃往外扔東西,他忍無可忍,想一把把掃帚給撅了丢到溫知寒腦袋上,緊跟着眼前就“撲通”一聲扔來五六盒安全套。
“……”
他的耳根飛速蹿紅,牙關也不禁磨了磨,上前用力踢一腳沙發。
“溫知寒,你知道我才多大嗎?”
“十五,怎麽了嗎?”
溫知寒慢慢站起身來,目光從他緋紅的雙頰滑過,挑了下眉:“別裝了,又不是不懂,待會兒倒垃圾的時候記得一塊帶出去,都過期了。”
“知道會過期就不要買那麽多啊!”溫陽刻意擡高聲音,竭力掩飾少年的羞怯,“才臨時走兩個月而已,至于嗎?又用不完!”
而溫知寒繼續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輕描淡寫:“誰告訴你用不完的。”
他被這不假思索又極度理直氣壯的回答生生噎住,宛若吞了烙鐵,臉頰滾燙,最後惡狠狠丢出一句話:“煩死了你。”
一同丢完垃圾後,溫知寒去附近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兩罐碳酸飲料,冰的,易拉罐上蒙着一層薄霜,溫陽很謹慎地打開了拉環,萬幸沒有任何想象中的惡作劇,他安心喝上一口,跟在溫知寒身後,在被路燈照亮的小道上慢慢走回家去,晚風無比柔和地輕拂在臉上。
“喂溫知寒。”
“怎麽了?”
溫陽醞釀很久,無數個“算了”的念頭出現又消失,最後還是別過臉去,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們為什麽不再要個小孩。”
按他剛剛吹噓的頻率,他有八百個弟弟妹妹都是理所當然的。
“不想要呗——”溫知寒随口回答,“你又不是omega,你知道生一個小孩多難嗎?”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悠悠閑閑朝前走。
溫陽腳步停了一下,望着他平直寬闊的肩膀,心潮洶湧,好像在那一秒鐘,鬼使神差懂得了林千的選擇。
“再說了,有你一個,我已經夠夠的了。”
溫知寒回過半截身子,輕快吹了個口哨,拉長調子催他:“快——點——還要回去做接機牌——”
十五歲的溫陽用力眨兩下眼,把莫名蹿湧到眼眶的水汽按回去,快步跟上,“溫知寒,我決定了,我大發慈悲,後天接機你可以站我前面……”
“啊,可是我站前面林千估計就看不到你了哦。”
“……”
他氣得拔腿追去。
霧薄風輕,月落繁星。
又一個夏天,悄然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