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逢春

◎你跳下來,我接着你好不好?◎

寒風凜凜,空中積粉飛揚,落在凍住的樹枝上,須臾化成了水漬。

夏竹站在巷口,冷的直搓手哈氣,伸長脖子往街上瞧。

遠遠的,見有馬車往這邊過來,她立刻笑開,欣喜揮手:“勇子哥,這裏。”

勇子将馬車趕過去。

馬車甫一停穩,夏竹就跑過來,扒拉在車壁上:“姑娘,你們若再不來,我可要進府去找你們了!”

“這可不成,你若進去了,我們可就出不來了。”蘭姨笑着掀開簾子。

夏住忙伸手,将徐令姜扶下來。

徐令姜站定,就見面前是條青色石板路,此時飄着雪沫子,路面微濕。

路兩側是白牆黑瓦的房屋,鱗次栉比過去,最終蜿蜒進巷子深處。雨雪霏霏中,隐隐飄來梅花香,倒是十分符合弄梅巷這個名字。

夏竹撐開傘,獻寶似的湊過來:“家裏早就收拾好了,就等姑娘你們來了!我帶姑娘回家看看?”

徐令姜笑着應了。

青石板路太窄,馬車過不去。

她們的東西一次搬不完,蘭姨便說她留下來看馬車,讓勇子搬着些東西,跟着徐令姜她們先走。

一路上,夏竹嘴就沒停過。

誇完房子布局好,又誇起鄰居來:“姑娘,我都打聽清楚了,咱們鄰近那幾家,都是正經人家。一個在街上的醫館裏當大夫,一個是飯館的老板娘,還有一個好像在宮裏當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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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令姜愣了下:“在宮裏當差?”

“是啊!喏,就是隔壁這家。”

夏竹立在門口,小聲道:“聽說是個禁軍,還是個官來着。不過肯定不是大官,大官怎麽可能住在這種地方嘛。”

徐令姜啞然失笑,推開院門進去。

小院只有三間房,中間是正房,左右兩個梢間,并一個小廚房,院中還有一口井,打水也方便,且院牆旁邊,還有株枯藤老樹,院子雖小,卻是五髒俱全。

徐令姜仰頭,正在看這是什麽樹時,夏竹湊過來:“一棵枯樹有什麽好看的?我帶姑娘去看看,姑娘的屋子吧。”

徐令姜跟着夏竹進去了。

夏竹将徐令姜住的左梢間一分為二,後面是卧房,布置的十分清雅,前面是個小書房,桌案書櫥畫缸,俱已擺好,只等徐令姜這個主人入住了。

一進來,徐令姜就喜歡這裏了。

夏竹叭叭道:“姑娘住這裏,我跟蘭姨住右梢間,那裏離廚房近,方便給姑娘煮吃的,對了,我知道姑娘這幾日要來,還提前買了好多菜呢!廚房現下也熬有魚湯,我給姑娘盛一碗來暖暖身子吧!”

正說着,外面傳來說話聲。

蘭姨母子的聲音中,夾雜着陌生的男聲。

徐令姜和夏竹出來,便見蘭姨扶着腰,勇子在往裏搬東西,夏竹嘴快問:“蘭姨,你們剛才在跟誰說話呀?”

“好像是隔壁的鄰居。”

夏竹問:“是那個禁軍嗎?”

蘭姨一臉茫然,徐令姜走過來,嗔怪道:“沒見蘭姨腰疾犯了麽?快去拿藥來。”

他們這邊忙着歸置,隔壁的李慕載剛進門。

蘇蕙在屋內聽到響動,摸索着出來,側耳問:“誰?”

李慕載應了聲,上前将蘇蕙扶進屋。

蘇蕙邊走邊問:“隔壁不是一直空着麽,怎麽這幾天,我聽見有人進進出出的,是搬來新鄰居了麽?”

李慕載嗯了聲:“是一對母子,霍大夫今日可有來給你施針?”

這幾日,蘇蕙的眼疾又犯了,斜對門的霍大夫約好,今日來給她施針的。

蘇蕙搖搖頭:“還沒有,估計還得一會兒,廚房我燒了熱水,你去洗吧。”

李慕載扶着蘇蕙坐下,嗓音微涼:“你眼睛不好,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下值回來,會自己做。”

蘇蕙嗫喏應過,聽見李慕載走遠了。

李慕載素有下值回來沐浴的習慣,他去廚房将熱水提去淨室,褪了身上的衣袍坐進浴桶裏,雙目微阖,既是在洗身體上的疲憊,亦是在想事情。

今日官家突然下诏,将侍衛親軍司都指揮使曹參,改命為永昌軍節度使,這已是自去年八月後,第二起禁軍高級将領,被奪兵權後出任為地方節度使了。

看來,官家已是在防微杜漸了。

還有如今炙手可熱的葉知秋。

此人是進士出身,又有軍功在身,再有幾年,便可入樞密院,若是此人心上端正,假以時日必定大有作為。只是近日,似乎傳出他與發妻和離……

“篤篤——”

敲門聲驀的響起,李慕載唰的睜開眼睛,一手去抓衣裳,一手去拿劍。

蘇蕙将門打開一條縫,試探叫了聲:“霍大夫?”

夏竹愣了下。

面前老妪聲音并不蒼老,可面容卻是飽經風霜,漸灰青絲在腦後绾成了個髻,她杵着竹棍,艱難眯着眼睛看向她。

夏竹連連擺手:“婆婆,你認錯人啦!我們是隔壁剛搬過來的,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我家姑娘讓我拿些熱湯來,同你打個招呼。”

說着,夏竹将食盒遞過去。

先前李慕載剛說,隔壁住了一對母子,怎麽這會兒又冒出個姑娘來?蘇蕙心下一緊,胡亂說了句,“我不愛喝湯”,便哐當将門關上了。

夏竹:“……”

李慕載聽見蘇蕙又回來了,這才收了劍,穿好衣裳出去。

蘇蕙說了始末,李慕載神色微頓,想了想,又糾正道:“我只看到一對母子,有旁人也不一定,你不必這般杯弓蛇影。”

蘇蕙點點頭。

在李慕載家中碰碰了壁,夏竹又去了另外兩家,敲了半天門,皆是無人應答。

夏竹只得哭喪着臉,拎着食盒回去了。

她回去時,徐令姜她們都在正房裏,勇子正跪在蘭姨面前。

夏竹吓了一跳,正要問發生什麽事了時,就聽勇子哽咽道:“幹娘,您養兒子這麽大,是兒子不孝,辜負了您的養育之恩。”

說着,便給蘭姨磕起頭來。

蘭姨滿臉心疼,扶住他,眼圈泛紅:“好了好了,我養你這些年,你也在我膝下盡孝了。如今你生母既來尋你了,你合該随她去的。”

夏竹跑進去:“什麽生母尋來?”

徐令姜解釋道:“勇子哥當年是被拐子拐走的,他父母多方打聽,輾轉找到咱們府裏,前幾日,他們已經相認了。”

夏竹啊了聲,目光落在蘭姨身上。

勇子是蘭姨賣來為自己養老的。

若她願意,她可以不放他離開,可蘭姨做不出,那等讓人家骨肉分離的事情來。

一番艱難的道別後,她們送勇子出門。

一對耄耋老夫婦等在門口,見到蘭姨後,那夫婦倆立刻跪下,便要向蘭姨磕頭,被蘭姨攔住了:“不必如此,你們日後好好待他就是了。”

老對耄耋老夫婦千恩萬謝過後,一家三口相攜走了。

蘭姨回屋哭過一場後,又打起精神,去廚房做飯,徐令姜和夏竹也沒閑着,将帶來的箱籠收拾了。

待她們收拾妥當時,蘭姨的飯也做好了。

她們主仆三人,圍坐在靠窗的炕桌旁,聽着外面的風雪聲,在暖橘色的燈暈中,吃了一頓舒心可口的晚飯。

吃過飯後,徐令姜早早便睡下了。

蘭姨欲為徐令姜守夜,卻被她拒絕了:“蘭姨,以後就剩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了,那些繁瑣規矩都免了吧。”

蘭姨拗不過徐令姜,只得回了右梢間。

夏竹一見她進來,立刻眼巴巴望着她,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蘭姨:“想問什麽,便問吧。”

夏竹觑着蘭姨的臉色,小心翼翼問:“我那天聽葉少爺說,我們姑娘,還有個姐姐?”

蘭姨嗯了聲:“大小姐是方夫人所生。”

這事在徐家不是秘密。

“那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大小姐十二年前,就已經亡故了,你沒聽說過,很正常。”

夏竹好奇道:“亡故,怎麽亡故的?”

先前吃飯時,蘭姨喝了盅酒,又見夏竹是個忠心的,便多說了幾句:“十二年前,府裏走水,我們夫人和大小姐都沒能逃出來。”

夏竹好奇心一上來,就收不住了:“既然是走水,為什麽葉少爺要找我們姑娘報仇呢?還有啊,徐老爺和方夫人不喜歡姑娘,是不是也……”

話至此處,見蘭姨神色冷了下來,她又驀的閉嘴了。

蘭姨冷聲道:“你不覺得,你今晚話太多了嗎?”

夏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問到不該問的了。

她吓的脖子一縮,立刻小聲道:“我不問了,我不問了,蘭姨,你別生氣。”

蘭姨擡手揉了揉眉心,知道自己反應太大了。可夏竹素來口無遮攔的,若不對她嚴厲些,萬一她哪天,在徐令姜面前,也這般嘴比腦子先快怎麽辦!

蘭姨深吸了一口氣:“我沒生氣,只是夏竹,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跟着姑娘,那你便要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姑娘的過去如何,與你沒有半分關系,你唯一要做的,是照顧好姑娘,明白嗎?”

夏竹抓着被角,立刻點頭。

左梢間的徐令姜,并不知道這邊發生的事,她早早就睡着了,并且還是一夜好眠,直到天快亮時,有故人突然入夢來。

皓月當空,月光似齑粉落了一地。

她面前,是一座走水的宅院,火舌宛若游龍四處游走,所到之處,全是木頭燃燒的哔啵聲,四周有人尖叫奔走,唯獨她一動不動站着,盯着火海裏。

火海裏有人匍匐在地上。

那人滿臉髒污,艱難擡頭看着她,一只手向前伸着,嘴唇張合着,似是想同她說什麽,可徐令姜卻一直往後退。

驀的,有人自身後推了她一把。

徐令姜眼前一黑,等她再睜眼時,她成了那個被困在火海裏的人。

四周熊熊烈火,燒得她皮膚皲裂。

她望着外面,伸手想向人求救時,一根橫梁猛地砸下來。

徐令姜身子猛地一顫,喘息着睜眼。入目是熟悉的紗帳,她捂着胸口慢慢坐起來,摸到臉上一片冰冷。

擁着被子坐了好一會兒,徐令姜的心情才平複下來,可夢裏那種灼燒感,卻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

徐令姜索性穿好衣裳,披上狐裘推門出去。

外面雪霁初晴,天地間銀裝素裹。

撲面而來的冷風,驅散了夢裏的灼燒感,亦攜了清雅梅香,徐令姜舉目四望,遍尋無果後,将目光落在院落旁的那株枯藤老樹上。

似是枯木逢春,昨天的蕭索枯枝,竟在一夕之間繁花盛綻。

花朵掩映在層層積雪中,讓人瞧不真切,只餘淡雅梅香誘人前去觀賞,徐令姜走近去瞧。

剛走到樹下,突然聽到一聲貓叫。

徐令姜仰頭,就見一只貍花貓,甩着尾巴蹲在院牆上,身上濕漉漉的,正喵嗚喵嗚叫着,看着好不可憐。

徐令姜快步走到院牆下,沖它伸手:“你跳下來,我接着你,好不好?”

立在院外的李慕載,聽到牆內的聲音時,表情頓了頓,擡眸,淡淡看了貍花貓一眼。

貍花貓站在院牆上,像個高高在上的君王。

它看了看院內的人,又看了看院外的人,似是在沉思,要選誰臨幸比較好。

李慕載見狀,頓時沒了耐心。

他當即要走人,可剛邁開腳,頭上突然傳來‘喵嗚’一聲,緊接着有勁風朝他襲來。

“嘩啦——”

瓦片在腳下摔個粉碎,徐令姜見貓摔下去,被吓了一跳,當即打開院門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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