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談

◎本朝歷來重文輕武,你為何不走科舉?!◎

蘭姨做好飯, 見徐令姜還沒回來,便留了夏竹看家,自己提着燈籠出去尋。可剛出門, 就碰上了蘇蕙。

蘇蕙見天色已晚,李慕載還沒回來, 有些不放心,想往巷口去瞧瞧。

兩人目标一致,便結伴而行了。

結果剛走沒多久, 遠遠的, 就見李慕載背着徐令姜, 朝這邊過來, 蘭姨當即吓了個半死, 忙上前問:“姑娘,這是怎麽了 ?!”

而向來冷靜自持的蘇蕙,卻微微變了臉色。

徐令姜看見蘭姨, 有些羞赧:“沒事, 我不小心扭到腳了,正好遇見了李公子, 他便背着我回來了。”

說完, 便想下來。

李慕載淡淡道:“快到了,我背你過去便是。”

從巷口都背到這裏,現在再推辭就有些矯情,但——

徐令姜見蘇蕙面色詫然, 一時覺得有些尴尬,正不知所措時, 蘇蕙瞥見李慕載掃過來, 便倏忽過神來, 跟着道:“是啊!快到了,讓慕載背你回去好了。”

聽蘇蕙這般說,徐令姜這才安心。

她趴在李慕載背上,用手撐在他肩頭,輕聲道:“那就有勞了。”

李慕載不置可否,将徐令姜背回去之後,便告辭走了。

她們請了霍箐過來,霍箐說沒傷到筋骨,丢下幾瓶藥酒便走了,蘭姨蹲在徐令姜面前,替她揉着腳踝,絮絮叨叨說,早知道讓夏竹陪她去雲雲的話。

徐令姜靠在迎枕上,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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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李慕載來得太及時了,剛才回來的路上,她有好幾次都想問,他是不是瞧見自己同葉知秋的拉扯了。

但無論有沒有,這對徐令姜而言,都不是什麽值得說嘴的事。

後來,她沒問,而李慕載也沒提及此事,只步履穩健背着她,走過長長的巷子。

“幸虧遇見了李公子,不然姑娘今晚可有得受了呢!”蘭姨為徐令姜揉腳踝,嘴上碎碎念,“不過說起來,姑娘您走路一向規矩,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把腳扭到了呢?!”

葉知秋帶來的恐懼,在遇見李慕載之後,已消散了大半。

如今回了院子,再被明亮的燭火一照,更是所剩無幾了。徐令姜不想蘭姨擔心,便沒說此事,只道:“天黑沒注意腳下,不小心扭到了。”

蘭姨也不疑有他,将藥酒揉開後,便去淨手讓夏竹擺飯了。

同她們這邊熱熱鬧鬧要吃飯不同,李慕載他們院中靜悄悄的,只有一盞孤燈搖曳。

李慕載踏進房中,房中擺設依舊,但卻收拾的一塵不染,完全不像是許久沒人住的樣子,可見他不在這段時間,蘇蕙應該時常進來打掃的。

蘇蕙跟在他身後,嗫喏道:“我知你不喜旁動你的東西,便只進來灑掃,并沒有動什麽。還有,眼看着要入夏了,我給你做了兩身夏衣,你若得空了,便試試看,若有不合适的,我再拿去改改……”

床邊的小杌子上,放着兩套疊的整整齊齊的衣裳。

不知道是因為李慕載出征月餘,還是因為先前,見李慕載屈尊降貴,背了徐令姜回來,平素在李慕載面前一向謹言慎行的蘇蕙,今夜話難得話多了起來,不過她唠叨的都是些瑣事。

李慕載坐在桌邊,眼臉微垂着,卻并未打斷她的話。

到最後,還是蘇蕙猛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些僭越了,忙又改口道:“你累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說完,轉身要走,又被李慕載叫住。

李慕載倒了盅茶,推至自己對面,問:“我不在這段時間,華京可有什麽事發生?!”

蘇蕙的目光由那盅茶,落到李慕載臉上。

為了怕身份暴露,自從他們來華京後,她便一直閉門不出,對外面的事鮮少知道,李慕載怎麽想起問她來了?!

說完之後,李慕載似乎才想起這一茬。

他正要說自己改日再去打聽時,蘇蕙卻拘謹坐在了他對面,開口道:“魯王爺家,那個被拐的小郡主找回來了。”

此事李慕載有所耳聞。

他記得,魯王這個女兒,小時候出門看花燈時,被拐子拐走了,多年來一直杳無音信,怎麽突然就找到了?!

多年的颠沛流離,讓李慕載格外敏銳警覺,他問:“什麽時候找到的?”

蘇蕙:“你出征那一日。”

李慕載聽完之後,便沒再說話了,只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蘇蕙每日只待在這四方小院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但見李慕載這般沉思,便知他許是有自己的打算,她幫不了他什麽,只能拘謹坐着,慢慢捧過茶盞。

李慕載又問:“還有什麽別的事?”

別的事,許是有,但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有——

“葉家大公子,如今浪子回頭了,這段時間,常常來找徐姑娘道歉賠罪,想與徐姑娘重修舊好。”

李慕載微哂。

像今晚那樣道歉賠罪?!

今夜,李慕載與葉知秋,幾乎是前後腳進巷子裏的。

李慕載無意窺探別人的私事,但要想回來,那條路是必經之路,雖然他刻意保持距離,但依稀還是聽見了他們兩人的對話。

中途,李慕載本想出手幫忙。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徐令姜便已自行解決完了。不過好端端的,葉知秋為何會突然回頭呢?!當真是如他自己所說,與徐令姜和離後,才發現自己喜歡的人,其實是她?!

李慕載不信。

他深知,葉知秋此人,表面上溫潤和善,實則十分好面子。就算他再喜歡徐令姜,也不像是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人,除非是另有所圖。

李慕載問:“她如今很受官家或者皇後賞識?”

蘇蕙被李慕載這個‘她’問的怔了下,旋即才反應過來,李慕載問的是徐令姜,忙道:“是的,自從上次和親的事過了之後,皇後娘娘時常召徐姑娘入宮。再加上和離之事反轉,以及戎狄求娶,這兩件事讓徐姑娘聲名鵲起,她的新作一經問世,便被人争相哄搶。華京中的權貴人家,還争相給徐姑娘遞帖子。不過徐姑娘都一概拒了,只參加了魯王府的花宴。”

“魯王府的花宴?”

蘇蕙點頭:“就是今天。”

所以徐令姜先前,才會同趙旸在一起?!

李慕載眉眼沉了沉,看來自己不在這段時間,華京确實發生了不少事,回頭還得細細探查一番。

李慕載收回思緒,将錢袋交給蘇蕙:“拿去家用。”

這些年,每次李慕載得了銀子,都會交給蘇蕙。

蘇蕙心頭一陣酸澀。

若沒有十三年前那場變故,如今的李慕載,該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何至于隐姓埋名,住在這破敗的院子裏,整日為這些黃白之物奔波。

李慕載又想到一事:“對了,明日應當有聖旨來。”

一聽有聖旨來,蘇蕙下意識想說,那自己躲開便是。但轉念一想,當初李慕載進廂軍時,早已上報過,他與寡母居住。

若明日,宣旨的人來見自己不在,難保不會生疑。

蘇蕙應下後出去了。

雖然這些年,她與李慕載颠沛流離,再加上辛苦勞作,她的容貌早已不複當年,但為了以防萬一,第二天蘇蕙還是起了個大早,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

過了約莫兩刻鐘,蘇蕙再看向鏡子。

鏡子裏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臉還是原來那張臉,但經過妝容修飾後,變得平庸多了。膚色黝黑,額頭上和臉上,也都帶有深深的褶皺,打眼望去,就是個不起眼的婦人。

收拾妥當後,蘇蕙和李慕載,便在院中等着。

一直等到巳時,宮裏才有人來宣旨。

蘇蕙和李慕載跪在正堂裏,宣旨太監高聲宣旨。

那人聲音明明很大,但蘇蕙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跪在那裏,将頭垂的很低,耳朵裏只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撞擊在她的耳膜上,讓她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李慕載接了聖旨,回頭見蘇蕙還呆呆跪着,伸手扶了她一把,同時又道:“家母無狀,還請公公見諒。”

宣旨的內侍,見蘇蕙衣裳洗的發白,又畏手畏腳的,眼裏頓時滑過一抹鄙夷,但面上卻沒露半分,仍阿谀奉承道:“李大人言重了,老夫人一時高興的失了神,也是有的。恭喜李大人,賀喜李大人了!”

蘇蕙這才反應過來,低着頭,嗫喏道:“辛、辛苦公公跑、跑一趟,我,我這就去上茶。”

說着,便要出去上茶,卻被那公公以還要回宮複命為由,拒絕了。

李慕載将人送至門口,道:“公公走好。”

那公公應了聲,便帶着人走了,李慕載關了院門,再回來時,就見蘇蕙立在屋裏,正看着一大堆賞賜出神。

李慕載道:“這些東西,你看着辦吧,我換身衣裳,要入宮謝恩了。”

說完,便徑自回房中換衣裳了。

徐李兩家只隔了一堵牆,那傳旨的太監,嗓門又大,徐令姜她們在隔壁,将賞賜聽的一清二楚。

蘭姨笑道:“阿彌陀佛,李公子這下可算是熬出頭了!”

徐令姜也為李慕載高興。

雖然她不知道,李慕載的過去經歷了什麽,但如今他只是一介寒門。而在華京這種一磚頭砸下去,十個中有七個,都是非富即貴的地方,寒門子弟是極難能出頭的。

但李慕載卻做到了,日後他定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蘭姨道:“姑娘,如今李公子回來了,咱們不若哪天請他們吃頓飯?一來,感謝李公子打退了戎狄,才讓姑娘不用去和親的。二來,慶祝李公子高升,姑娘覺得如何?”

徐令姜啞然失笑。

自從搬來這裏之後,蘭姨倒是跟趙三娘越來越像了,動不動就愛請人吃飯,不過平素做、飯都是蘭姨做的,她既要請,徐令姜自是沒有意見的。

徐令姜道:“此事蘭姨你看着辦便好了,不過現在你先讓夏竹去門口守着,若是見到李公子,便将他請進來,說我有事要勞煩他幫忙。”

蘭姨聽了這話,立刻去了。

李慕載換過衣裳出門,剛走到徐令姜家門前,就被夏竹叫住了。

李慕載進去時,徐令姜正坐在椅子上,懷中抱着一個畫軸,見到他,便不好意思笑笑:“之前,官家命我在你們歸來時,做一副《凱旋圖》呈上去,如今畫已作好,可我昨日扭傷了腳,今日行走受阻,可否勞煩你,入宮時替我将這畫呈給官家?”

舉手之勞的事,李慕載應了,接過畫便入宮了。

李慕載走後沒多久,那幫孩子又呼啦來了。

他們父母平素忙于生計,沒空管他們,他們便在巷子裏晃蕩,後來見徐令姜人美心善,時常給他們點心蜜餞吃,每日便總要過來的。

若碰上徐令姜在作畫,蘭姨便會讓夏竹帶他們去院外玩兒。

夏竹今年十五歲,可因徐令姜甚少拘着她,是以夏竹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跟這幫孩子也能玩到一起去。

滿院子都是孩子們的笑鬧聲。

蘭姨滿臉無奈,卻沒去制止,只自顧自抱着針線簍,坐在臺階上做繡活,而徐令姜則靠在廊柱上,枕着春光,阖目而眠。

其實徐令姜并不困,她只是想阖目,想換嗅覺和聽覺去感知春末夏初的變化,可感知着感知着,意識便沉了下來。

“令姜姐姐、令姜姐姐——”

徐令姜睡的迷迷糊糊時,隐約聽到有人在叫她,她睜眼,就玄青色衣袍的李慕載,被一衆孩子簇擁着,從門口過來。

徐令姜靠在廊柱上,春芽以為她還沒醒,又伸出小手推了推她:“令姜姐姐,別睡啦!師傅來了!”

李慕載聞言,腳下一頓,目光落在那個小女孩臉上。

這些孩子一直叫她姐姐,徐令姜并未覺得不妥,但現在,李慕載也在,他們這麽一叫,就顯得她跟李慕載差了輩分一樣。

徐令姜正在想要怎麽化解這個尴尬時,蘭姨聽到動靜,從廚房探出頭來,見是李慕載,忙熱情招呼:“李公子回來了?先略坐坐,我做了香飲子,這便端出來,給李公子嘗嘗。”

李慕載本想說,不必麻煩了,他說句話就走,但見蘭姨說完話,又鑽進廚房去了,只得将話咽下,又沖徐令姜道:“我将畫呈給了官家,官家還未來得及看,便被公事絆住了,想必得空會傳你入宮的。”

他們正說着,蘭姨端了香飲子過來,熱情遞給了李慕載,又笑問:“這會兒天氣正好,不如我給公子搬個蒲團過來,公子坐在這裏同我們姑娘說話?”

如今接了香飲子,暫時便走不了了,李慕載只得道:“有勞。”

“李公子客氣了。”蘭姨說着,手腳麻利将蒲團搬過來,又拿了張小幾過來,擺上茶點果子後,便将孩子們帶去右梢間了,讓徐令姜和李慕載在這裏說話。

徐令姜與李慕載也算相熟了,此時同坐一處,也并無不自在,徐令姜目光坦蕩,問:“先前我聽到宣旨的內容,官家将你擢升為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了?”

這個職位,先前葉知秋一直想去的。

李慕載咽下香飲子,輕輕嗯了聲。

侍衛步軍司是三衙之一,步軍都指揮被人稱為‘步帥’,擁有統兵權和治兵權。若尋常人一步登天坐到這個位置上,不說驕傲自大,也會欣喜若狂。可李慕載身上卻無半分驕縱之色,他依舊神色如常,不驕不躁。

這種人,要麽是經歷過大起大落,對一切名利都看得很淡,要麽便是心性異于常人。

但無論李慕載是屬于哪一種,徐令姜都無意深究。

徐令姜笑了笑,語氣真誠:“恭喜你呀!”

“多謝。”李慕載答完,頓了頓,又補充道,“既謝你這句恭喜,也謝我不在這段時間,你對我娘的多番照顧。”

徐令姜笑道:“後面這個也,我着實當不起!蕙姨雖在我們這裏用飯,但她送了我們不少她種的菜,還教會了蘭姨許多新繡樣,說起來,該是我們謝謝她才是。”

午後的風,輕輕襲來,吹在人臉上很是舒服。

夏竹趴在窗戶上,見徐令姜和李慕載坐在廊下說話,不禁問:“蘭姨,這畢竟男女有別,姑娘跟李公子就那麽相對而坐,會不會不大好啊?”

蘭姨正在給孩子們分果子,聽到這話,回頭瞪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年齡不大,怎麽思想這麽古板!咱們現在都單獨住了,自然是怎麽高興怎麽來了。再說了,我們兩家比鄰而居,平日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姑娘同李公子說幾句話怎麽了?你別大驚小怪的了。”

夏竹哦了聲,乖乖閉嘴了。

徐令姜與李慕載閑聊幾句後,她見李慕載談吐不凡,兼之同虎子他們聊天時,徐令姜也有聽說,李慕載讓他們看書識字一事,徐令姜不禁奇怪道:“本朝歷來重文輕武,你為何不走仕途?!”

這話問完,徐令姜就見李慕載眼臉微垂了下。

徐令姜便意識到,自己許是問到不該問的了,正欲想将這個話題揭過時,便聽李慕載道:“因為百無一用是書生。”

徐令姜:“……”

李慕載性情冷淡,面上也甚表情,但他說這話時,徐令姜卻敏銳察覺到了,他身上一閃而過的戾氣。

徐令姜立刻住了口。

而此時,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樹枝上小憩的鳥兒,受了驚吓,當即撲棱着翅膀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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