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雨

◎你瞧這風雨不是已經來了麽?”◎

過繼立儲一事, 懸而未決許久。

但在魯王府郡主生辰這一天,官家卻突然做了決定:下旨選了魯王世子過繼,并着星宿臺和禮部, 選好吉日為趙暝行冊封之禮。

這道聖旨一下,頓時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今日趙靖桐生辰, 其他幾位王爺的子女也都來了,他們心裏如何想暫不可知,但面上最起碼都表現出兄友弟恭, 誠心祝賀的模樣。

而其他赴宴的賓客, 自然也是滿口賀喜之詞, 魯王妃皆笑容滿面應了。

衆人皆知, 他們還要攜子入宮去謝恩, 賀喜過後,便都紛紛識趣告辭去了。

徐令姜随着人潮出去,走到自家馬車前, 一掀簾子, 便發現李慕載又坐在裏面了。

李慕載朝她伸手,并解釋出現在這裏的緣由:“我從宮裏出來的, 想着你們這裏應該散了, 便一道過來接你。”

徐令姜上了馬車,在李慕載身側落座。

馬車晃晃悠悠行駛起來,徐令姜語氣松快道:“如今過繼人選定了,日後便能消停了。”

先前在聽到, 官家選了魯王世子過繼時,徐令姜第一反應是, 松了一口氣。

雖然上次李慕載篤定說, 康王不會動他, 但萬事沒有絕對,徐令姜心裏還是帶了一絲擔憂。如今過繼人選已定,那些藩王便該回封地了。

康王一走,葉知秋便不足為懼了。

卻不想,李慕載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看好戲的神色:“消停?!那可未必。”

徐令姜聽出了李慕載話中有話,不禁側眸看過去,可李慕載沒再說了。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官家選趙暝過繼一事,便人盡皆知了。

葉知秋聽到這個消息時,人還在兵部,他當即坐不住想去找葉筠,可偏生今日兵部尚書也在,他又不能提前走,便只能熬油似的坐着,直到下值歸家後,便直奔書房而去。

卻不想,他過去時,正好聽見葉母在裏面哭。

“老爺,您是沒看見,逢春身上那傷……”

“行了!”葉筠坐在案幾後,不耐煩打斷葉母的話,“我還有事,此事回頭再說,你先回去。”

葉母聽到這話,淚眼婆娑擡頭,不可置信看着葉筠:“老爺,逢春是我們的女兒啊!您有什麽事,能大過她啊!您是沒瞧見,她胳膊上那些傷都泛紫了了!她長這麽大,我連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碰她,可姑爺竟然敢打她!”

說到這裏,葉母又嗚嗚哭了起來:“不行!老爺,我們得去給逢春做主!現在就去!”

今日官家這紙诏書下得突然,可以說是打的葉筠措手不及。

葉筠此時正煩躁的緊,偏生葉母還在這裏哭哭啼啼說個不停,葉筠猛地站起來,一張臉上皆是厭惡不耐煩:“去什麽去!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如今她既嫁進王府裏,便是王府的人了!哪裏能有你指手畫腳的份,你少管閑事!出去!”

葉母沒想到,葉筠竟然能說出這麽絕情的話來。

她不知所措哭道:“我曾聽人說過,趙昱頭兩任夫人死的蹊跷,我本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是老爺您親口告訴我,說那都是訛傳而已,我這才答應這門親事的。可是今日,我是親眼看見逢春身上有傷的,老爺您……”

話說到一半,葉母突然頓住了。

她死死盯着葉筠:“老爺,你早就知道,趙昱他……”

葉筠沒說話,但他的表情已經給了葉母答案。

葉母頓時如遭雷劈,瞠目看着葉筠:“老爺!逢春是你的女兒啊!您怎麽忍心把她往火坑裏推啊!”

葉母哭的肝腸寸斷,與此同時,她想起了一件事。

當時康王府來下聘時,葉逢春拉着她的袖子,跪在她面前,哭着道:“娘!我求你了!你不要把我嫁過去!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

而那時,她是怎麽說的呢!

她握住葉逢春的手,同她說:“逢春,你別聽外面那些人胡說,你爹去打聽過了,說那些都是訛傳。而且新姑爺我也見過了,長得一表人才,十分有禮呢!”

當時葉逢春只一個勁兒的求她,甚至給她磕頭了。

她卻只覺,是逢春還想着顧家那小子,便斷然拒絕了她,“你別再胡思亂想了,如今我們家已收了王府的聘禮,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如果說,是葉筠将葉逢春推進火坑裏的,那麽她也是幫兇。

想到先前葉逢春的眼神,葉母的心都要碎了,她哀求看着葉筠:“老爺!逢春是我們的女兒啊,您不能……”

“夠了!”葉筠知道葉母想說什麽,他厲聲道,“逢春嫁的是王府,不是平頭百姓,既想人前富貴,人後遭些罪也是必然的。此事我得空,會去王府走一趟的,你先出去。”

“老爺……”

“出去!”

葉母無法,只得顫巍巍起身,抹着眼淚出去了。

走到門口時,正好碰見了葉知秋。

葉知秋叫了葉母一聲:“娘!”

葉母怨憎葉筠,連帶着對葉知秋也怨憎上了,所以葉母沒搭理葉知秋,徑自走了。

葉知秋推門進去,眉眼裏全是焦急:“父親,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雖然之前,官家就對趙暝另眼相待,但對其他幾位王世子,也皆尚可。

葉家見與魯王府攀不上交情,索性便将寶押到了康王府,結果誰曾想,這葉逢春前腳嫁進康王府,後腳官家就定了過繼趙暝,現在葉知秋腸子都悔青了。

葉筠現在也愁的慌,而且不但愁,他還後悔。

若不把葉逢春嫁進康王府,現在事情還尚有轉圜餘地,可現在他們家與康王府就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來日若是當真趙暝繼位,自然不可能會重用他這個康王黨,可如今卻是悔之晚矣。

“父親……”

葉筠斜了葉知秋一眼,葉知秋立刻閉嘴了。

葉筠在案幾後又坐了好一會兒,才松開眉毛,道:“明日我去趟王府,探探王爺的口風再說。”

葉母回去之後,一宿沒答睡好。

第二日,待葉筠下朝歸來之後,葉母便忙讓人服侍葉筠換了衣裳,催促要同他一起去康王府。

可誰曾想,葉筠看了她一眼:“你若要去,那你去,我不去了。”

葉母氣了個半死,她倒是想去,可她向來泵嘴拙舌的,若一個說不好,不但幫不了葉逢春,還可能會讓康王妃更不喜歡葉逢春了。

聽葉筠這麽說,葉母只得讓葉筠單獨前往了。

葉筠過去時,恰好在府門口,碰到康王府的管事。管事認得葉筠,當即便将他請進去,又讓小厮去向康王通禀。

小厮很快又去而複返了,他道:“王爺請葉大人往後花園一敘。”

當今天子喜好風雅,愛書畫墨寶,而康王則偏愛種花。康王府後院單獨辟了一個院子出來,專門供康王種花所用。

葉筠過去時,康王正挽着袖子,在後院花田裏,親自為花除草施肥呢!

葉筠見侍奉的随從都立在外面,也不敢上前去,只站在小徑上,沖康王行禮。

康王聞聲轉過頭來,一張圓胖白淨的臉,看着十分和善:“葉兄來了,等我片刻,待我把這幾根草除掉就來。永福,帶葉兄先去亭子裏歇着。”

管事的應了聲,帶葉筠去了不遠處的亭子裏。

這亭子是由花做成的,葉筠不認識這花。但往亭中一坐,只覺香氣襲人,很快有侍從捧了茶盞進來奉茶。

葉筠略坐了一會兒,康王便過來了。

“王爺。”葉筠忙站起來行禮。

“坐坐坐。”康王說着,在銅盆裏淨過手,又帕子擦了擦汗,這才放下袖子,在葉筠對面落了座。

兩人閑敘幾句之後,葉筠才試探問:“王爺,禮部今日已在讨論,暝世子的冊封典禮了。”

康王笑着糾正:“什麽暝世子,該稱呼太子了。”

“哎,口誤口誤。”

康王捧着茶盞,呷了一口,慢吞吞道:“不過官家選暝侄兒過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哦,王爺此話和解?”

康王瞥了葉筠一眼,含笑問:“自從我們去歲入京後,官家便對暝侄兒另眼相待。而且,本王隐約聽說,大家私下都在說,暝侄兒行事作風,頗有大皇兄之風,不知可有此事?”

康王口中的大皇兄,是已故去多年的端賢太子了。

葉筠點點頭:“這種話,我已有所耳聞。”

“那便是了。”康王往後一靠,臉上帶了幾分追憶的神色,“大皇兄仁慈寬厚,對我們這些弟弟們一向很好,無論我們誰犯錯,他都會從中調和求情。說句大不敬的話,大皇兄在我們兄弟心中,一直都是半父的存在。”

自古以來,天家兄弟手足相殘,同室操戈的,乃是常态,可康王他們尚是皇子時,卻成了天家的例外。而這個例外,都是因為端賢太子。

端賢太子是嫡長子,又深得先皇喜愛,兼之他又素來對弟弟們十分友愛,是以諸位皇子都很敬重他,也無人起那不該起的心思。

“而我們諸兄弟中,對大皇兄感情最深的,莫過于是官家了。”

這事葉筠知道。

當今官家生母早夭,他幼年在宮中過的很是艱難,若是沒有端賢太子對其多番幫襯,只怕當今官家早就死了。

康王微笑問:“所以官家會選中,行事頗有大皇兄之風的暝侄兒,難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麽?”

“是,但是……”

葉筠猶豫了一下,擡眸看了看康王,似是在猶豫,要不要說。

康王笑道:“葉兄,你我兩家是親家,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還有一事,王爺怕是不知道吧!”葉筠微微傾身,壓低聲音道,“昨日官家那道過繼聖旨一下,今日坊間便有傳聞說,說……”

康王忍不住催促:“說什麽?!”

葉筠道:“說暝世子,其實就是皇太孫!”

“叮——”

康王将茶蓋蓋回茶碗上,登時撫掌大笑:“哈哈哈哈,這可是本王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康王這個反應,頓時把葉筠搞的讪讪的,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笑了好一會兒,康王才坐着身子,道:“葉兄,真是對不住!實在是你說的這事太好笑了!說暝侄兒是大皇兄的兒子,誰這麽有才啊!這事四哥知道嗎?”

“王爺,在下倒不覺得,此事是空穴來風。”葉筠站起來,沖康王行了一禮,“魯王爺膝下确實有位暝世子不假,可這些年,魯王在封地,誰又能知道,現在這位暝世子,是不是真正的暝世子呢?!”

康王被葉筠這話說的一怔。

頓了頓,他唔了聲,道:“葉兄,本王覺得你多慮了。若現在的暝侄兒不是暝侄兒,而是長孫殿下,那真正的暝侄兒又在哪裏?!再說了,若當真是長孫殿下,何必要兜這麽大的圈子呢?!四哥大可直接将他帶去面見官家,以官家對大皇兄的感情,他肯定二話不說,就會立長孫殿下為太子了,何必舍近求遠呢?”

葉筠靜默了好一會兒,又道:“王爺誤會在下的意思了。”

康王:“?!”

“在下想說,這種謠言,早不傳出來,遲不傳出來,為何偏偏是現在傳出來?”

康王一臉真心求解:“是啊,為何是現在傳出來的?本王也想知道。”

葉筠:“……”

兩人大眼瞪小眼。

最後,還是葉筠率先敗下陣來,他羞愧道:“在下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此事可疑,便多嘴同王爺說,還請王爺恕罪。”

“你我兩家是親家,說這些話可就見外了啊!大抵是,大家見暝侄子同大皇兄像吧,便以訛傳訛傳出了這些話來。不過說起來,本王記得,長孫殿下同暝侄子好像是同歲吧?”

葉筠忙點頭:“是的。”

“哎,時間過得真快啊!”康王感嘆道,“若大皇兄的兒子還活着,如今也該同暝侄子一樣大了。”

葉筠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年端賢太子謀逆被誅後,翻遍了整個華京,都沒找到長孫殿下。直到半個月後,有人在城外的山崖下,找到了長孫殿下的屍體。

當時屍體已經摔爛的不成樣子了,但那屍體的身形同長孫殿下相似,且身上帶有長孫殿下的玉令,且仵作推測的死亡時間,也與追捕長孫殿下的時間相仿,此事便就此蓋棺定論了。

康王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同葉筠道:“等暝侄兒的冊封禮過後,我們便要動身回封地了,這一回去,等閑便不來華京了,日後葉兄若是想女兒了,見一面也艱難。剛好這還有一段時間,若葉兄舍不得女兒,大可接逢春回府小住。”

“王爺說的這是哪裏的話,小女既已嫁入王府,那便是王府的人了,出嫁女哪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康王正要說話時,管事的帶着一個小厮過來。

那小厮一過來,便撲通一聲跪下了。

康王不禁轉頭,管事的便替他答了:“王爺,您昨日選好,要送給王妃的那只鳥沒了。”

“沒了是什麽意思?!”

“都是小人該死,小人一個沒注意,那些鳥打架,王爺您昨日選中的那只鳥,被,被啄死了。”那小厮說完,便重重磕頭,“求王爺恕罪!”

康王擺擺手:“鳥互啄于你有什麽幹系!起來吧!”

那小厮如蒙大赦,又沖康王磕了個頭,剛站起來,又聽康王問:“你可看見,是哪只鳥啄的了?”

小厮又想跪了,哆嗦道:“小人該死,沒,沒看見。”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康王嘆了口氣,“本王原本還想着,要給它報仇呢!可卻找不到害死它的那只鳥是哪只,這可真是為難了,又不能把它們全都殺了。哎,罷了,你下去吧,改明兒本王過去再重新給王妃挑一只便是了。”

那小厮如蒙大赦去了。

葉筠坐在一旁,眼底滑過一抹茫然。

他混跡官場幾十年,能輕而易舉洞察人心,可在面對康王時,卻不由生出一種挫敗感來。康王為人看着溫潤敦厚,可他說的話,句句像是有深意,但又像是句句都沒有深意,以至于葉筠從花苑出來時,整個人神色都帶着茫然。

不過既來了王府,葉筠還是順道去看了葉逢春。

可葉逢春卻連個面都沒露,只讓侍女出來說,她身體不适,怕把病氣過給葉筠,便不來見他了。

葉筠如何不知,葉逢春這是還在怨他,所以他也沒強求,讓侍女替他帶了幾句讓葉逢春保重身體的話,便出了王府。

葉知秋知道,葉筠今日要來王府,是以早早便在王府外面候着了。

看見葉筠出來,葉知秋立刻跑過來,卻先是聞到了一陣花香。葉知秋這才注意到,葉筠手中多了一盆紅如鮮血的花,不禁問:“父親,這是?”

“哦,王爺送的。”

康王喜歡養花,剛才葉筠臨走時,他給葉筠送了一盆。

待到父子倆上了馬車之後,葉知秋便迫不及待問:“父親,康王這邊怎麽說?”

葉筠把先前的事,同葉知秋說了一遍。

葉知秋擰着眉毛問:“所以康王這是什麽意思?!”

聽着像是就這麽算了,可卻又不像是,話裏似乎又有深意。

葉筠在府裏同康王雲裏霧裏說了半天,此時正覺得煩悶,聽到葉知秋這話,直接寬袖一甩,沒好氣道:“你自行領悟去。”

葉知秋見他不悅,便也沒敢再說了,只默然坐着,當真逐字逐句想康王說的話了。

而這個消息,很快也傳到了李慕載耳中。

外面狂風大作,眼看着暴雨将至。

李慕載卻坐在窗邊,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自顧自同自己下棋,管家将外面的傳言說完,便默然立在一旁,問:“殿下,可要我們做些什麽。”

“啪——”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輕響。

李慕載盯着棋盤,看着上面的棋子,聲音裏難得帶了幾分愉悅:“不必,什麽都不必做,你瞧這風雨這不是已經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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