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隆冬,夜,天寶鎮。
天冷得伸不出手,雪厚得拔不出腿,李承恩捂着頭上、胸口不斷溢出的血,眼前越來越黑,意識越來越薄弱。
他知道,這樣下去一定會昏的。
不過在閉上眼之前,好像看到一道金燦燦的影子在動,雪地裏到處都是白的,所以,金色相當耀眼。
一只冰涼的手摸到臉上,從額頭,到鼻尖,再到嘴巴。
難道是強盜?
不對,強盜應該是摸他身上的金銀財寶。
難道是劫色?
不對,他現在血肉模糊的樣子哪裏有色——
你到底在摸什麽啊啊啊?
李承恩沒有力氣控訴,眼睛一翻,倒在雪地中。
摸他的人好像終于确定了什麽,彎下腰,把李承恩背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往遠處走,風吹雪動掩去了地上的血跡,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等李承恩再度醒來,已被包紮好傷口,躺在點着火盆的屋裏,由于眼睛幹澀,眨半天,才勉強看清周遭的情況。這間屋不大,打掃得幹淨利落,大抵是點了熏香的緣故,顯得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沒有那麽刺鼻。
然後,門開了,朔風随之撲入。
進來的人,衣衫料子不錯,瘦瘦的,一頭雪白長發。
李承恩正想喊一句“老人家”,再仔細瞅,不、不對,哪裏都不對!這張臉,清俊秀逸,風華正茂,哪裏像是滿臉褶皺的老叟?
大好年紀怎麽會白了頭?
“呃!”
大概聽到動靜,那人走近床榻,伸手摸索,“你醒了?”
淡淡的嗓音很好聽啊,可是為什麽又在摸他……李承恩被他碰到纏着層層紗布的額角,一咬牙,“恩公,那是傷口。”
“你是誰。”對方擡起手。
李承恩望着他,慢慢睜大眼睛,張了張嘴,“你……是誰?”
“葉英。”他又問,“你是誰。”
“我是誰?”李承恩懵了。
“我不知道你是誰。”葉英有點遺憾地說。
“我當然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誰。”李承恩舌頭打結,快要不會說知道不知道那幾個字了。
重點在于——對啊,他是誰來着?
于是結論有了。
羅浮仙送晚飯來時,葉英告訴她,這個差點死掉的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羅浮仙甩了甩巾帕,“主人,不能這樣,你之前收養那些貍花貓啊、小黃雞啊,大黑狗也就罷了,這是個人呀,他來路不明,萬一是壞蛋,傷好了劫持你怎麽辦?”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你的意思?”葉英接過她遞來的白米粥,吹吹熱氣。
“交給鎮子上的衙門吧。”羅浮仙邊給他攪拌碟子裏的腐乳邊出主意,“好的,歹的,都跟咱們沒啥關系。”
葉英沒有吭氣,捧着碗,站在床邊,“有力氣坐嗎?”
李承恩搖搖頭。
“有力氣坐嗎?”葉英再問。
李承恩還是搖頭。
葉英繼續問,“有力氣坐嗎?”
李承恩忍着傷口的不适,悶聲道,“我不是搖頭了嗎?”
“無禮!”羅浮仙一敲筷子,“沒看到我主人眼睛看不到嗎?”
他……看不到?!
李承恩恍然發現,葉英那雙漂亮的眼睛,大多時候是閉着的,偶爾才會睜開一下,卻沒什麽顧盼間的神采。
“抱歉。”
葉英淡淡道:“你坐得起來,比較好喂,不然,躺在這裏……喝下去得容易嗆着。”
他居然親手喂他?
李承恩心裏五味雜陳,雖說記不得以前的生活,但他可以肯定,很久沒人這麽對他。否則,為何那顆心躁動不安?
“主人我來吧。”羅浮仙看不下去道:“你不準點吃會出事。”
葉英想想,把碗交給羅浮仙,自己到桌邊安靜用飯。
李承恩在羅浮仙的瞪視下,食難下咽,滿頭虛汗,“多謝姑娘。”
羅浮仙扭過臉,看都不看他,只道:“主人,明早送他走吧,不然,學生們會被吓到。”
學生們?這是什麽奇怪的地方啊。
葉英吃完最後一口,推開碗筷,說道:“他失去記憶,送到衙門也沒出路。”
“主人該不會是——”羅浮仙有不好的預感。
“他用了三卷紗布,五包止血散,一碗白米粥。”葉英清楚無比地道:“身強體壯,留下來做長工。”
等……等一下……李承恩還沒來得及為失憶而傷悲,立即被按了血手印。糊裏糊塗簽下賣身契不說,身為當事人,他連年限都沒看到啊?!
等李承恩迷迷糊糊睡下,葉英披着外氅回住處,羅浮仙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主人真要留下那個人?”
“他畫押了。”
“……”
“他不壞。”葉英安撫她說:“我摸了骨的。”
“就算不是壞人,也可能引來壞人。”這才是羅浮仙擔心的,外面風雨飄搖,尚未波及到他們這座小鎮,千萬可別引狼入室。
“過幾天是大年夜。”葉英忽然說。
羅浮仙點頭,“是呀,書院也要關啦,主人,咱們何時回莊?”
“看情況。”葉英微微皺起眉,“明日哪家不來拿今年的院試榜單,便要去哪家走走。”
都來了,固然是好,免得他登門造訪。
“這些學生考得如何呀?”
葉英止住步子。
羅浮仙一驚,“難道很差?”
葉英輕聲道:“不,很好。”
好到一點都不好。
羅浮仙打了個寒噤,他家主人做正陽書院的山長有些年頭,這是第一次,親自抓年度院試的成績,看來書院的孩子們要當心啊……
李承恩就這樣留在書院。
書院大多學生,歲數不大,都在總角之年。最重要的是有男有女。一般私塾不收女子,看來葉山長在這方面倒是破舊立新。書院在山上,前後好幾層院落,栽滿了蒼翠挺拔的竹子,遠遠望去似萬頃碧波,茂竹夾道,林葉輕響。
李承恩拿着牆角一根笤帚清掃門前積雪。
時不時會有小孩子探頭往這邊張望,顯然在驚訝他的出現。羅浮仙路過別苑,看到昨天還躺在那裏奄奄一息的人,今天居然下了榻,不僅如此還在做活!這……這人身體有多好呀,難怪東家要他當長工,是挺劃算。
李承恩見她怔怔出神,上前兩步,“姑娘……”
羅浮仙往後退兩步,“別過來,你,你就站在那裏。”
“你的碗……”李承恩無辜地指指對面。
羅浮仙這才注意到湯都灑了出來,一縮手,差點把盤子掀翻在地,好在李承恩手疾眼快掃帚一挑,竟用那細細的笤帚将東西接住,不僅爬牆的小孩子拍掌叫好,連他自己也納悶,怎麽手上功夫爐火純青至此,好像一剎那将笤帚當做了什麽順手利器。
“啊,光顧着跟你說話,差點誤我大事!”
她拎着裙擺急匆匆往膳堂跑,李承恩出于好奇,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沒等他倆進去,兩名大漢被人丢出來,重重地摔在雪裏,一個個痛得呲牙咧嘴。
“バカやろう……”
“痛死老子了!”
……
外面打雪仗的幾個孩子倒是習以為常,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呀,居然敢在這個時辰找山長說話。”
“是呀……好笨喔。”
李承恩瞅瞅那鼻青臉腫的兩人,又看看捂着臉趕緊走進去的羅浮仙,彎下腰跟小孩子們蹲在一起,低聲道:“到底怎麽啦?”
黃衫子的小女孩眯着眼打量他,“你是誰的家長?”
李承恩呆了下,“我?”
旁邊穿紅衣的小女孩拉拉她,“菲菲,他可能是你大伯昨晚撿的……”
“什麽啊。”葉琦菲鼓起兩腮,“大伯又撿奇怪的東西,咱們書院快成收容所了……唔,那你叫什麽名?”
奇怪的……東西……李承恩也不知說什麽才好。
“唉,算了算了,看你呆呆的,大概也不曉得這裏的規矩。”葉琦菲托着下巴,人小鬼大道:“這裏是本鎮最大的正陽書院,山長是我大伯葉英,他人很好,雖然看不到,但只要聽說誰有困難都會周濟人家……有一點,千萬不要在他肚子餓的時候跟他說話,你會很慘很慘,喏,剛才那兩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能挨餓?李承恩眨了眨眼,隐約記得昨晚羅浮仙也說過類似的話,要葉英趕緊吃飯,不然會出事的。可是,那麽一個弱不禁風的斯文人,發起火來如此驚天動地?還是說,自己實在是少見多怪?
“那兩人也是學生麽?”
葉琦菲笑得前仰後合,“那怎麽可能呀,他是源明雅的家仆。”
紅衣小女孩點點她的前額,“你還笑。”
“誰讓源明雅老是纏着多多。”葉琦菲哼道:“他被叫了家長,來的卻是家仆,态度又那麽嚣張,大伯才不吃這套。”
“可源明雅學得很好呀。”多多實話實說道:“每次都第一個交卷。”
一直在給小夥伴編蚱蜢的男孩道:“他卷子上都是東瀛文,我二師叔阿麻呂也是從那個地方過來的人,最清楚啦。”
難怪被叫家長,這裏不是東瀛,不寫漢字,考得再好也沒用呀。
李承恩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了解個大概,沒多久,葉英從跟羅浮仙都從堂內出來,經過李承恩時,羅浮仙示意他跟上來。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孩子們嬉鬧成團。
來到書房,葉英落座,如常的神色完全看不出剛把兩個大漢收拾一頓,他端着熱氣騰騰的茶,抿了一口,說:“你該卧床。”
“無礙。”李承恩捂着隐隐作痛但還能忍的傷口,“不過……有些事想弄清楚。”
人都畫押了還想問什麽啊?羅浮仙不以為然地把藥丸子遞給他。
李承恩道聲謝吞下去,“我要在這裏多久?”
葉英不答反問,“你有去處?”
“沒,可我不能一直在這裏。”直覺告訴李承恩,他在這裏久住,會讓兩廂不安。
“等你傷好再議。”葉英淡淡道:“這裏很偏,東西貴,你要還清那些債仍需時日。”
此地不是書香門第嗎?怎麽人人一副奸商架勢……交談無果,李承恩到底吃不消了,晃晃悠悠站起來,“那我回去,順道清掃庭院。”
不等葉英話落,外面傳來小孩子的歡呼聲,“舅舅,是舅舅來了!”
羅浮仙見狀,推開窗子對外道:“柳二爺,主人久候了。”
推門進來的男人身形高碩,與李承恩打了個照面,眼底過招瞬息萬變,顯然都在猜測對方的來頭。
“你來得正好。”葉英把兩份長卷推到案上,“看一看吧。”
那位柳二爺飛快掠過左右長卷上的內容,神色漸冷,“怎麽會這樣?”
“菲菲那邊我已讓三弟處理。”葉英面無表情道:“叫你來,是因為多多寄宿在柳家。”
“不必了。”
“嗯?”柳二爺氣得攥緊拳頭,“菲菲這邊也算我的……”
“三弟呢?”葉英問:“為什麽他讓你來,自己卻不出現。”
柳二爺咬咬牙,“他出門會友。”
葉炜住在梅莊,偶爾會離開一陣子,到別的地方與昔日友人相聚,但大過年的跑出去有點不合時宜。葉英自然不會當面數落弟弟,但他不高興,這是誰都聽得出來的,連站在門口的李承恩都覺得發寒。後來,他們又說什麽,李承恩沒有繼續往下聽,他覺得很累便回住處小憩。卧下去沒多久,腳步聲響起。
“舅舅,嗚……你不要吵多多,是我抄她的題解。”
“她讓你抄便是她的錯。”
“我本來沒想抄她的,都刻在桌子上了,哪知……哪知道考前大伯來了,他讓我們把桌子轉過去……”
所以小抄全成了反字麽?
“嗚嗚……一時抄順了連多多的名也……菲菲下次會……”
“會什麽?!”
“嗚嗚……我……不敢了……爹娘哇啊……”
“丫頭你每次都這樣!”
貴家真亂……李承恩默默無言地盯着帳子,感到熱度又上來了。唉,果然不該勉強,怕是夜裏會燒得一塌糊塗。
挨到晌午,他實在撐不住,昏睡過去,期間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不斷喊着“衆人護駕”。忽然,幹澀的唇被水浸濕,如逢甘霖,李承恩下意識地啜飲好幾口。喂水的人一勺又一勺樂此不疲,那水灌得他從饑到飽,最後撐得打嗝,咽不下去,順嘴角往外溢,不得不睜開眼睛一觀究竟。
“咳……咳咳……是你……”又是那個怪怪的山長。
床邊所坐的人正是葉英,他一手還拿着湯匙,道:“水。”
“我……喝不下去了……”李承恩苦笑道:“讓我下去。”
“你去哪裏。”葉英偏着頭問。
“茅房。”被灌那麽多水能不急嗎?李承恩手腳無力地下了地,“麻煩告訴我在哪裏。”
“我帶你去。”葉英倒不避諱他,“外面黑了又在下雪。”
的确,路很滑,羅浮仙是女子,除了葉英沒人可以幫他一把。李承恩整個人都壓在那清瘦的人肩頭,邊走邊擔心會不會壓垮他。事實上,這點憂慮完全多餘,葉英雖然看不到,走起路比尋常人還穩,李承恩腳滑時他抓得很穩,全無放手的意思。
從茅房出來,身子舒服不少,李承恩望着倚在樹下頭一點一點的金衫男子,不覺莞爾,既然這麽辛苦,為什麽要為素不相識的人忙碌?也不曉得平日裏他有沒有給學生代課,如果睡着了,下面的學生會不會有樣學樣?回去途中,他問葉英書院的先生在哪裏,得到的答案竟是都回家過年了,只餘等家人來接的部分學生。
“你不回家麽?”
“回……就是這幾日。”葉英道。
書院山長一走,那偌大的地方便只剩下自己了,李承恩扯扯嘴角,“我會看好這裏。”反正過年這段日子,沒人倒也清靜。
葉英若有所思地停下步,“你留下?”
“怕我損壞書院一草一木?”李承恩挑眉提醒他,“我畫押過的。”
“不是。”葉英搖頭,“你回去睡吧。”
葉山長态度倏然轉變,将李承恩丢在原地,自顧自轉身走了。迷茫的李承恩左顧右盼,四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挨個找,回到居處已然是一個時辰以後,頭發眉毛全都沾了雪花,濕漉漉好不難受,于是,後半夜他的病加重幾分。
所以說啊……
天亮後,羅浮仙在重卧病榻的李承恩背後墊個枕頭,吹了吹碗裏的粥,“馬上要閉館,廚房沒什麽吃的,湊合吧……等到了山莊便會好些。”
“山莊?”
“主人的家在不遠處的藏劍山莊。”羅浮仙擦擦他額頭的汗,“順道提醒你一句,不要讓主人照顧你了。”
“這……”李承恩有口難言,形勢所迫由不得他。
“主人照顧過的花草都被淹死了,小動物撐死了,還有……”羅浮仙同情地瞅着他,“希望下一刻不是你。”
“為什麽會這樣?”李承恩張了張嘴,“難道他克……”
“不是不是。”一聽他誤會了,羅浮仙拂袖擺手,“主人看不到,那些花草動物又不會說話,喂多會撐死,灌多會淹死,至于你呢……昨晚主人去過你那邊後,你的病又重了,不舒服就說出來。”
李承恩皺起眉,心忖,面對一口一口喂你的人,怎麽忍心說不啊!
——天地之間情最難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