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學生各自散去,正陽書院随之閉館。
大包、小包裝滿一輛馬車,另一輛足以容下三四人,葉英坐在廂內一言不發,反複摸索腰間小巧的埙。被連同包袱一起帶上馬車的李承恩坐在他對面,隐隐約約察覺到他內心的不安,問道:“我能看看那個埙麽?”
葉英指尖一頓,“你會?”
腦海裏不斷閃現的是巍巍宮殿,黃鐘大呂,舞裙歌扇,觥籌交錯的人影在推杯換盞,李承恩甩甩頭,“大約以前接觸過。”
葉英把埙取下來交給他。
李承恩托在掌心端詳片刻,道:“在擔心你的兄弟?”
葉英微怔,“你……”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李承恩輕聲念出埙上小字,“正是手足之情。”
葉英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伸手要回埙,偏過頭不再搭腔。簾栊外的羅浮仙掀開一條小縫,對他招手,李承恩鑽出車廂,與她并肩。
“我先跟你說好。”她舉起手指壓低聲音,“主人家,上有老爺子,下有小小姐,五位兄弟姊妹,你問誰都行,就是不可以提小姐。”
“難道她不在了——”
羅浮仙趕緊掩住他的唇,仔細聽聽,車廂內沒動靜,方才松口氣,瞪大眼道:“你怎麽總愛瞎想?上次說主人克誰,這次又咒小姐……真過分。”
李承恩避開她的手,“姑娘說話遮遮掩掩,豈不讓人臆測?”
“我——”羅浮仙沒好氣道:“算了,反正你聽好,剛才我的話記清楚,別犯了忌諱被攆出來,到時冰天雪地沒人管你。”
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李承恩默默嘆息。
馬車緩緩駛向鎮子南邊的渡頭,午後不久,換水路來到一座湖心島,那島上坐落着氣派的莊園,守在外面的護院見到他們一行人下船,趕緊迎上。
“大莊主!是大莊主回來了!”
“快,快告訴二莊主!”
……
護院一個傳一個,奔走相告,少頃,裏面迎出個魁梧男子,激動地摟住葉英,“大哥,還是你先回來了!太好了,嗚……”
那麽大個頭又哭又笑,表情如此豐富,令李承恩嘆為觀止。
“晖弟,家中一切安好?”葉英被他抱得有些透不過氣,說起話斷斷續續。
李承恩将葉英往自己這邊拉拉,好脫離那大個頭的熊抱。
“都好,都好。”葉晖抹抹淚,立即注意到李承恩,眯起眼道:“大哥,這個人是誰?以前沒有見過。”
“他是我救的人。”葉英言簡意赅道:“暫時想不起過往,跟咱們住在一起。”
“呃……”葉晖悄悄瞄向羅浮仙,後者回他一個無奈眼神。
“其他人呢?”葉英道:“為什麽沒出來。”
“大哥放心,這次說什麽我都會讓他們回家過年!”葉晖拍着胸脯跟他保證,“你累了,先回天澤樓歇歇。”
葉英點點頭,他是可以安置下來,李承恩卻被葉晖留下盤問。
樓外樓。
兩人面面相觑,葉晖負手道:“你真不記得自己是誰?”
“不記得。”
“那為何要留下!”葉晖冷冷道:“是不是看我大哥眼睛不便,就想趁機騙他?”
李承恩啼笑皆非道:“到現在我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你可以找大夫來查,誰會為了騙人騙錢把命都豁出去……再者,我本來沒有想到藏劍山莊,是你大哥堅持罷了。知你如他,葉英的決定誰能改變?”
葉晖一臉不悅道:“你畫了押,即是藏劍山莊一份子,應當喊他莊主。”
“好,葉大莊主。”李承恩從善如流道:“那我要做點什麽。”
“你去——”葉晖見他眉尖眼底尚有幾分憔悴,臨時改口道:“先讓他們帶你落腳,傷好了再說。”
這一家人本質都不壞啊。
李承恩被葉家的總管領着往廂房走,路過樓外樓後方院落,眼角餘光一掃,見葉英站在一棵海棠樹下,仰頭沉吟,不知不覺也停下來。總管回過頭,笑道:“哦,那是大莊主的住處,叫天澤樓,他很喜歡那棵海棠,以前眼睛還好的時候,常在下面吹埙。”
“他的眼睛為何盲了?”李承恩頓覺可惜,那麽漂亮一個人,若能視物,眸光流轉,顧盼神飛,該多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總管十分遺憾道:“一夜之間,鎮子上失蹤了十幾名新生女童,當時大莊主正好去看望小姐,見繡樓着大火,趕忙進去救妹妹,結果被人被放了毒煙,出來後他就雙目失明。”
“啊!”李承恩詫異道:“那你家小姐呢?”
總管攥着拳道:“可惡的是小姐不見了……直到現在,都沒人敢提這件事,怕惹莊主難過。”
“衙門就不管嗎?”
“哼。”總管撇撇嘴,“這年頭,官匪一家,聽說鎮上一個姓謝的大捕快還跟壞人勾結,雖然衙門将他除名,誰還敢信他們呀。”
“有這種事!”李承恩勃然大怒,脫口而出道:“此事朝廷必追究到底——”
總管被他吓了一跳,“喂,你沒事吧?連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憑什麽代朝廷發話?”
李承恩稍稍冷靜下來,越發覺得自己的來歷很可疑,否則,為什麽談吐總離不開一些在別人聽來天方夜譚的話?
暫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又回頭望了眼葉英,跟總管到住處安置。
在這個大家族裏,李承恩真真切切見識到什麽叫“不擇手段”,當然,那絕不是貶義,至少他相當嘆服。
除夕那天,陸陸續續有人回到藏劍山莊。先是外出采買貨物的四莊主葉蒙,風風火火哭着進門大喊,“二哥,二哥啊,阿蒙回來了,你不要走,我還有很多賬沒告跟你報!”
當時,李承恩在擦花瓶,手一抖,好懸沒有砸碎。
居然又一個大塊頭,他們真的跟葉英是一母同胞所出嗎?怎麽相差這麽大?李承恩無言地瞅着葉蒙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抓住他晃悠,“我二哥呢?”
李承恩看了看走進樓外樓的葉英。
那人精神不大好,臉色不佳,唇色泛青,被葉蒙一鬧頭暈眼花,輕輕道:“四弟,是你回來了啊。”
“大哥,你回來了!”葉蒙抹着眼淚抽噎道:“是不是也收到消息……嗚嗚嗚,二哥現在哪裏,我再去看他一眼。”
葉英莫名其妙地側過臉,“什麽消息?”
“咦,就是二哥說他——”
葉蒙的話還沒出口,一道敏捷的身影穿過亭廊,進入樓內,那人滿頭雪發,容貌清俊,跟葉英頗有幾分神似,只是兩眼泛紅,情緒相當激動,“大哥!四弟!你們也回來了……我……我實在不知會變成這樣!早知道我說什麽也不會出去……二哥……他……他就不能多等我一日嗎?”
聽罷,李承恩的下颚都要合不上了,他總算意識到哪裏不對。
葉英握着椅子的手一緊,“你們都給我——”
恰逢一名秀逸的少年氣喘籲籲跑來,兩手攥着拳,撲通一聲跪在葉英等人面前,“對不住幾位哥哥,阿凡來遲了,我再也不會到處跑了,什麽都聽你們的……嗚……只要二哥好,阿凡什麽都肯做!”
“夠了!”葉英緊繃的最後一根弦也斷了,呵斥道:“都住口!來人啊,把二莊主給我叫到樓外樓,誰也不準走。”
這是要動用家法嗎?
李承恩有種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預感,擡起腿,想要撤離是非之地,剛走兩步,就被葉晖堵了個正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向這邊,他也不好再大模大樣走出去,只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降低存在感。
“二哥?!”葉家幾位少爺異口同聲,滿臉不敢置信。
葉晖看也不看他們,徑自對葉英一拱手,“大哥找我。”
“到底怎麽回事。”葉英聲音很冷,說明他此刻在極力克制。
葉晖環視在場幾位兄弟,清清嗓子,道:“你們總算肯回來了。”
“二哥,你騙我?”
“是啊,你根本沒得重病!”
“為什麽說你撐不下去了。”
……
“不這樣說——”葉晖擡起眼,慢條斯理反問道:“大過年的,看得到你們?只剩下我與大哥對面枯坐?”
葉家幾個弟弟心虛地低下頭,皆不做聲。
“大哥。”葉晖轉過身,“請你責罰。”不管怎麽說,欺騙兄弟都不對,這一點他會給小的做榜樣。
葉英沒有出言責難,反而問道:“我帶回來那個人呢?”
“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頓時,大家的注意力随葉晖轉移向李承恩,眼神怪異。
“某在這裏。”李承恩挺起胸膛坦然道。
葉英對身後随侍的女子說,“午飯在梅莊吃。”
羅浮仙先行告退,經過葉炜之際小聲提醒,“菲菲小姐被柳爺接走了。”
葉炜尴尬地颔首,“曉得。”
“三弟和你……随我到天澤樓,其餘各自散吧。”葉英說完起身而去。
李承恩明白那個“你”指誰,緊随其後,夾在葉英與葉炜之間,魚貫而出,葉晖不安地又喚一聲兄長。
葉英一字一字強調,“他是我帶回的。”
唉?李承恩哭笑不得,他肯定有名字的,為什麽想不起來呢?這樣也怪不得別人提到他就語帶含糊。
葉晖無奈地擦擦額頭的汗,“好,好,随大哥。”
對待弟弟們還能威吓一下,對待兄長,葉晖是一點兒轍都沒。但他曉得弟弟們都在,大哥會很高興,所以,哪怕自己扮黑臉,也值了。
天澤樓。
李承恩依舊在角落裏抹花瓶,抹桌子,邊抹邊感慨,這家實在有錢,看樣式,看花色,看質地,随便挑一件都是老古董,莫怪乎會被江洋大盜盯上。他瞄了眼那進門之後就沒說話的哥倆,心想這是在比誰更沉得住氣?
終于,葉炜先道:“以後不會再發生。”
“不如想想為何發生。”葉英在他邁步之前道。
——菲菲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是他跟姓柳的鬧情緒影響到了丫頭麽?不然,怎麽會好端端鬧一出作弊?葉炜出樓時,還是心事重重的。
葉英坐在案邊,沉吟半晌,忽道:“你還在麽?”
“在。”李承恩咳嗽一聲。
“會手談麽?”
手談便是弈棋。
“會。”說完,李承恩腦海裏閃過無數張圖,有的像棋譜樂律,有的像行軍打仗的地形圖,有的像積累下的胸中韬略,無不藏匿着神秘的過往雲煙。
“把棋拿來。”
什麽?他看不到還要下棋麽?李承恩找半天,從一個匣子裏抽出棋盤,擺好兩邊的棋子盒,正襟落座。
“你代我執白子。”葉英淡淡,“你先手。”
他居然能下盲棋?
“起東五南九置子。”李承恩落一黑子,“該你了。”
“東五南十二置子。”
李承恩幫他落下白子,又在起西八南十置子,“換你。”
“你沒告訴我你落在哪裏。”
李承恩歉然道:“一時忘了,跟你下棋無心分神。”
葉英不但沒有不悅,反而微微一笑,“西九南十置子。”
李承恩凝視着他的笑容,心頭一跳,竟伸出手想去撫觸他的眼睛,好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前他及時停下,否則,該如何面對窘境。
這局棋下了很久。
李承恩也不理解為何自個兒擅長此道,但在這縱橫十九道上,如何排兵布陣潛移默化,簡直是駕輕就熟。
葉英正認真地思考着每一子,冷不防推案而起,拂袖就走。
“葉英?”李承恩忘了葉晖的交待,納悶地直呼其名。
葉英冷然道:“不下了!”
他說錯話了?李承恩眨眨眼,見一縷暖光透過窗扇灑入樓內,時值正午,不由得靈光乍現,從袖底取出一小包點心,放到葉英手中。
“嘗一嘗?”
葉英聞到一股清香味,似茶非茶,撚起來嘗了口。
李承恩注意着他神色的細微變化,松了口氣。他沒猜錯,葉英是肚子餓了,即便拿的不是山珍海味,也比什麽都沒有強。大戶人家就是死板,講究什麽不非時食,要不是招待貴客,瓜果點心都是擺設,唯恐被人看到吃吃喝喝有辱斯文。
好在他沒那麽多規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樂得逍遙自在。葉英吃完拭淨雙手,又回到棋盤前,“該我了。”
李承恩挑挑眉毛笑眯眼。
午飯時他要換傷藥便沒有跟去梅莊。
葉英在席上對着一盤飯後點心意興闌珊,葉晖坐在他旁邊,關切道:“大哥,你是不是覺得味道不合意?”
“嗯……”
大家驚訝地停下筷子,畢竟,這是他們的兄長頭一次挑食。
“大哥想吃什麽口味。”葉蒙一拍胸脯。
葉凡趕緊獻寶,推薦鎮北一家百年老店,說什麽也要在年後請他來藏劍山莊做廚子。葉英倒沒提太多,只讓弟弟們收心,準備一下除夕前的家祭。
夜裏,他吩咐羅浮仙在天澤樓點亮蠟燭,小婢女無不好奇,要知道大莊主眼睛看不到是共識,誰沒事也不會自讨沒趣。沒多久,李承恩被羅浮仙從廂房叫到樓裏,面對面,仍是對弈。
後半夜,婢女困得直打呵欠,葉英屏退她們,徑自思索先前那盤的收官形勢。
更漏滴滴,夜寒露重,李承恩再一次從懷裏拿出包好的點心,拈起一塊遞過去。其實,點心是廚娘的小手藝,論食材遠遠沒有主人桌上的好,不過他身上有傷,又是大莊主帶回來的人,廚娘每飯外加一份點心給他,可李承恩全部借花獻佛給葉英加餐。
這次,葉英咬下後,舌尖不着痕跡地抿了下唇,李承恩狐疑地盯着那包點心——
真那麽好吃?
他收回手,把咬剩下那半吃掉,嚼了嚼,出乎意料如意,對面之人在案上慢慢摸索,不慎碰到李承恩的指尖。
“沒了?”
李承恩噙着一抹笑,把包攤在掌心,一塊塊喂給他。
聽下人說,大莊主小時候常被老莊主責罰,動辄被關禁閉,不給吃喝,若不是二莊主悄悄送吃的給他還不知會怎樣。甚至有人懷疑,大莊主可能不是老莊主的親生兒子,不然,怎麽對他那麽嚴苛?
李承恩正在胡思亂想,一些破碎的記憶随之湧現,不知哪來的小孩跟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女躲在難民中避禍,吃不飽,穿不暖,被人呼來喝去拳打腳踢,于是手一顫,糕餅落地,捂住陣陣抽痛的頭彎下腰來。
葉英兀自伸臂,去扶對面的他,腰被桌角撞到也無痛覺,“傷勢發作了?”
李承恩咬咬牙,“不……是我……頭疼。”
葉英拉下李承恩,在其太陽穴緩揉慢按,“還疼不?”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氣息,如山間清泉,安神定志。李承恩漸漸恢複過來,意識到半躺在葉英懷裏,又見搖曳的燭火下那人長睫輕顫,似是很不安地在關心着他,思緒為之一震。
“你怎樣?”沒聽他應話,葉英執着地追問。
李承恩垂在地上的手碰了碰那些點心碎屑,“吃的沒了。”
“沒了便沒了。”
只要人安在,什麽都可以重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