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羅浮仙總覺得那個神色冷淡的大夫有點怪。
李承恩觑出她的疑慮,安撫道:“不用擔心,裴先生既然來了,葉山長腳傷無虞,咱們備點好茶葉就是。”
“他就罷了。”羅浮仙瞄了眼門口跟葉琦菲、多多一起玩耍的蕭孟,“怎麽還有個女衙役,那大夫什麽來頭?”
“他們——”李承恩猶豫着要不要吐實,“都認識的,我一開始找不到路,是那位女捕快幫忙才順利找到裴先生。”
“但我記得我讓你找的大夫不是他。”羅浮仙皺了皺眉,“可靠嗎?”
“你介紹那位大夫不在。”李承恩苦笑道:“不然我不會随便換人……相信他吧。”重要的是那位洛捕快一臉誠摯,他的推薦,想來錯不到哪裏。
裴元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來了,面無表情道:“他眼睛是熏壞的麽。”
羅浮仙怔了怔。
李承恩趕緊道:“是,莫非先生可以醫治?”
裴元頭也不擡在布囊中翻找什麽,“晚了。”
本以為葉英有望複明,一下又落空,李承恩心裏不大舒服,“那他的腳還好吧?”
“少則月餘,多則百日。”裴元遞來一盒不明物,“早晚塗抹。”
“哎,先生等等。”羅浮仙質疑道:“這是什麽藥?”
“治跌打損傷。”
“都什麽制的……會不會……”羅浮仙擔心葉英對個別草藥反應不良。
裴元淡淡道:“用不用取決于你們。”
草藥上萬,湯劑數千,方子不外傳也很正常,李承恩示意羅浮仙先行接下,接話道:“先生既已看診,想來胸有成竹。”
這麽一來裴元也沒再說什麽。
書院在山上,眼下日頭已向西移,一來一去煞費光景,蕭孟問:“這就走麽?”
“明兒是十五。”裴元道。
十五?蕭孟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走,趕緊走!”否則,回去之後俸祿雖有,大老爺發的蔬果鮮肉會被那群家夥瓜分殆盡,連渣都不剩。
他們要走,李承恩跟着往外送,一并把羅浮仙備好的茶葉奉上,“這次有賴諸位幫忙,等山長的傷好些,在下會再次登門致謝,也請代為轉達對洛捕快的謝意。”
“我師兄好說啦。”蕭孟掩唇一笑,“他那個人做什麽事都不稀奇。”
裴元哼了聲,似是相當不以為然。
李承恩把他們送下山,天已漸黑,心急火燎回到書院,各廂都點了燈。進屋那會兒,葉英正在吃晚飯,他沒有吱聲,等羅浮仙端着盤子走了,方才過來坐下,輕輕撥開那掩在額前的一绺雪白發絲。
“好點沒?”
“嗯。”葉英聲若蚊蠅。
李承恩貼過去抱他,“我那匹馬……”
“菲菲尚小,你也小?”
“我……不是要你安撫我。”李承恩哭笑不得地搖頭,“只不過等你好了,我還是教教你怎麽跟那匹馬相處。”
“現在說吧。”
“你有精神聽麽?”李承恩憐惜地望着那蒼白的臉,驀然注意到葉英的雙腳在微微瑟縮,思前想後道:“是不是用過那個藥膏,你又不舒服了?”
他是想聽他說話來分神吧。
“你說。”
他不肯承認,李承恩也不好勉強,拉起葉英的手貼在自己頰上,緩緩道:“跟馬相處與跟人相處,要摸清它的脾性,既要哄,也要斥,不然它耍起脾氣來六親不認。以前,我當它的面去摸別的馬,結果被——”
“這是以前的事?”葉英在他倏然而止時道。
李承恩身子一僵——
是,以前的事,甚至是全部的事——
他都想起來了。
他的坐騎名喚踏炎烏骓,可日行千裏,不停不息。當初,是從一名戰死的叛将身邊帶回,他足足馴了一日一夜,寶馬才肯臣服。若不是他護送陛下還朝,中途遭襲,也不至于落下懸崖與踏炎分開,好在自己命大,可巧踏炎也被葉英從馬商手中買下……
這真是欠了人家天大的恩情吶。
“你若想起——”葉英雙手一翻推開他,“便自報名姓。”
靈臺複清,身份已明,只剩拿定一個是去是留的主意,飛快理清思緒,李承恩道:“名字不過就是個叫法,我天天在你跟前,不用喚,我也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至少,在葉英沒有複原之前,他不想走。
“禮者為人道之極。”葉英長睫動了動,“名不正,則言不順。”
他差點忘了這是一位山長。
“說我姓李吧。”李承恩與他咬耳朵,“随國姓,走到哪裏都不會錯。”
好膽——
敢這麽嚣張用國姓給自己撐臉面?葉英被他困在雙臂與床帏之間,無法挪開,故而偏過頭去沉默不語。
“那我繼續跟你說。”過往不再空白,許多事也有了分寸,李承恩心情大好,“馴馬需與坐騎心靈相契,尤其是眼……”
“我看不到。”葉英神色漠然,“你可以放棄了。”
他雙眼失明。
又一次深深意識到這點,李承恩歉然道:“抱歉……不過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感知,就像現在一樣。”
他握着他修長的手,一點點摸索自己掌心的細紋,“是不是?”
“你手心的繭子不是握筆所致。”葉英平靜地說。
“既然我有那樣一匹馬——”李承恩應道,“大抵不是舞文弄墨之人。”
“年前,朝廷為平定動亂,聖上禦駕親征。”
“聽說了。”
“這個你也記得?”
“哦,為你到鎮子上求醫時看到天寶驿報。”李承恩眼都不眨一下,對答如流,“別想太多了,還是好好安歇為上。”
“我的糕餅。”
“你……”沒想到他還惦記着小食,李承恩忍俊不禁道:“今天服下不少藥,不如明兒起早再吃?”
“那記上。”
“好。”李承恩扶他躺下,走兩步又返回床前,“葉英。”
“何事?”
“為什麽你會……救我?”這個疑問在心裏盤桓許久,不吐不快。一個盲者在冰天雪地裏最該做的是獨善其身,難怪羅浮仙也好,葉晖也罷,都對此不予茍同。
“我有個妹妹。”葉英阖着眼,看上去像是睡了,卻在輕輕地訴說,“她很小的時候不見了,我常會夢到她被怪人欺負。”
怪人……會有你奇怪?李承恩默默地想。
“我找不到小妹。”葉英道,“若是被別人遇到,望她能獲救,即便找不到回來的路,過得好就行。”
“這就是聖賢說的幼吾幼以及之人幼?”一切都是為了那位羅浮仙不讓提及的葉家大小姐啊……李承恩的眸光閃了閃。
他與姐姐因家族被滅而流離失所,受盡白眼,若不是後來投軍,立下彪炳戰功,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在世間立足。人情冷暖早就随世态炎涼變得模糊不清,哪裏還有葉英這份純粹?即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放棄。
大家都說他風流多情,對誰都那麽好,對誰都那麽假,所以,姐姐找來保媒的都不了了之,既然是先入為主,看上了他的爵位,那麽他為什麽不能逢場作戲?直到後來,他落難遇到這個什麽都看不到的人——
葉英。
他在一片茫茫雪地裏救下自己,不言來歷,不言身份。
但終究也是有原因的。
夜裏李承恩窩在葉英的書房。
他不得不跟遠在京城的姐姐與下屬取得聯系,不然,他的靈位估計都要供奉在老家的宗祠裏了。可是,一旦告知那些人他還活着,也就意味着,很快便要離開這座小鎮子。他是天子的臣工,不是閑雲野鶴的散人,不能想到哪裏就到哪裏。
這裏再清幽也不屬于他。
想到以後不能三更半夜跑去找葉英下棋,看他吃自己做的點心,有點無趣。
他是從不缺伴的,想必回去以後,前來探望的紅男綠女更勝以往,可他若走了,葉英也一頭紮進學生堆,那豈不是再無瓜葛?
越想越有點羨慕葉英的小妹呢。
若他在,或者不在,那個人都如此牽挂着他,心裏便是無以複加的滿足。
李承恩胡思亂想着,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大片烏漬,意識到時已無法辨清先前的字,于是心煩地揉個團,丢在牆角。站起來走兩圈,隐約聽到有埙音,悠悠傳來。
是葉英?這麽晚了還沒睡下?
李承恩端着筆墨紙硯又來到葉英屋前,待埙聲中止,邁進門檻。果不其然,那人倚在床邊,捧着手裏的小玩意,了無睡意。
“反正都是睡不着,不如你我做個伴。”
葉英皺起眉,“什麽?”
“別這樣。”李承恩把筆墨放好,“我若端的是點心,你大約跟現在的反應截然不同。”
“什麽點心?”
開玩笑,他還當真了……
“不是說好了等明日麽?”他啧啧兩聲,磨着墨道:“天子門生,需掌握禮,樂,射,禦,書,數,我看你這書院,別的都好,就是有點偏科?”
“本來有射跟禦。”葉英說:“只是這幾年不太平,民間取締此類科目,以免有人暗中籌謀,私下養兵。”
“這嘛……”李承恩不知想起什麽出起神。
“你在磨墨?”葉英聽到墨條與硯臺相觸的聲響。
“哦,給你畫張像。”
“為何?”
“我想記下現在的你,十年後的你,甚至是更久遠以後……”李承恩直勾勾瞅他,“最後擺在一起,看有什麽分別?”
“自是越來越老。”葉英說道。
“別人也許是,但你不同。”李承恩放下墨條,“一頭白發再過多少年也是這樣。”
“面目會老。”
“所以我要看仔細了。”他湊過去,挨得很近很近,低聲說:“好不好?”
什麽好不好?葉英愕了下,沒有反應過來。
李承恩在葉英迷茫之時,嘴唇落在他的眉心,“不說多,至少一年一張,積沙成塔,想來幾十年後蔚為可觀。”
葉英微微一哂,“你還會丹青。”
莫說幾十年,如果他幾年後還對這件事有興趣的話……
“不足為外人道。”李承恩俨然看穿了他的心事,樂不可支地把臉埋在他的肩頭,“哈……但我不是對這件事感興趣啊……”
——是對你有興趣。
——很多很多的興趣。
如果對象是葉英,李承恩一點也不覺得無稽,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個人在不同年月裏的不同風華,便充滿了期待。
好像一輩子也不怎麽漫長。
向來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東方魚肚白,洛風呻吟一聲,捂着額眨了眨眼。當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是誰時,不由自主向下瞄了眼,立馬想要溜下床,神不知鬼不覺悄悄離開。
可是,剛剛一動,那條修長的腿就被扣回對方的腰上,原本阖上的眼倏然睜開,一瞬不瞬瞅着他。
“現在想走了?”
洛風尴尬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今……今兒個領俸祿。”
“洛捕快不是一心懲惡揚善不較锱铢麽?”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面紅耳赤的洛風掙紮道,“裴元,放開我。”
裴元一松手,從善如流道:“随你,不過昨天這事不能這麽算了。”
洛風裹着床單跳下床,邊撿地上的靴子邊嘀咕:“愛計較。”
裴元五指深入長發,屈起一膝,懶洋洋地瞥向他,“洛捕快這麽說是想翻臉不認人?”
“我沒有。”洛風脫口而出。
“那就是要負責了。”裴元披上墨色外衫慢悠悠下地,“你準備怎麽做?”
“什……什麽怎麽做?”洛風道:“你我都是男子,并……并不會……如何。”
“哈,照你這麽說,但凡不造成後果,任何事都做得?”
“不。”洛風被他越抹越黑,着急道:“若不是鎮子上的大夫都給王遺風抓去醫治莫少爺,我也不至于請你幫忙。”
“之前是誰說,公事外不再與跟我多說一句。”
“是——”洛風咬咬牙,“我說的。”
“信誓旦旦說有背此言如之奈何。”裴元哼了聲冷冷睨他,“轉臉就丢置于腦後,洛捕快,好意思麽?”
到底是謝雲流把他教得太好,還是自己把他慣得無法無天。
“我曉得你跟鎮子上的大夫有協定。”洛風道:“可事急從權,不會有人責怪你違背承諾,我在神明跟前起誓,真要懲罰,怪我一人便是。”
“那還要謝謝你了?”不提這個倒好,一提裴元更是火大,“倘使你不幸應誓,爛攤子倒又全交給別人。”
“我……”洛風語窒。
是,他若不在,誰來查清真相給師傅洗刷冤屈?誰來護着張鈞蕭孟那群愛闖禍的師弟妹?誰來照顧尚在正陽書院念書的小徒弟?
洛風想到這裏頭痛欲裂。
他在衙門當差不是一天兩天,總是暈血,沾點腥沫子便惡心得吃喝不下。這事外人不曉得,身邊的師弟妹無不替他提心吊膽。說好聽點,洛捕快下手點到為止,不傷人性命,實際上是怕傷了對方,自己也跟着倒下,那不是在歹人跟前贻笑大方?
後來,衙門李大老爺私下指點他,說全鎮上下只有仵作是最常接觸死人,也不怕血腥,多跟他們打打交道沒有壞處,于是洛風找了裴元。
關于此人——
未及弱冠便享譽杏林,人人只知裴元不知其他,後來,鎮子裏的大夫都說有裴元在,不需要他們,紛紛外遷。裴元再厲害,雙手也顧不得偌大鎮子。為了長遠考慮,留住大夫們,裴元幹脆轉行當了仵作,從此,只顧死人。
以前,洛風跟在師傅謝雲流身邊辦案,聽身為仵作的裴元陳述過死者狀況,沒跟他說過話。真打起交道,發現這人好歸好,就是每句話都戳心窩子,刺激得你渾身上下發疼。
年前……
小徒弟謝曉元帶書院的同窗來玩,有個東瀛小孩,大有睥睨四方高高在上的姿态,惹得洛風很不高興。畢竟,師傅是被東瀛人所累,有家難歸,他一早告訴過小徒弟,最好避開那些人,結果竟是領上門來,等孩子們走後,他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火。
小徒弟委屈地跑到裴元那裏找平日關系最好的小夥伴阿布訴苦,洛風尋上門,遇到裴元的師弟阿麻呂,他也是個東瀛人。
——那天真是奇巧無比。
阿麻呂向來愛開他跟裴元的玩笑,這次卻是火上澆油。裴元回來,見兩個大人劍拔弩張,問了問吓壞的小孩子,也沉下臉。
他支走阿麻呂跟小孩子,叫洛風跟他去看兩具剛被祁班頭發現的屍首。死者都是自高處墜落,但在那之前已被一槍封喉。看得出,殺死他們的人,槍法娴熟,出手利落,絕不是一般凡夫俗子。
小鎮偏安一隅多年,連戰亂都鮮少波及到此,突然出現這麽棘手的案子,大為詭異。
洛風注意聽着裴元的話,偶爾看了那脖子被穿洞的死人,仍是忍不住翻胃。裴元見狀冷笑一聲,道:“洛捕快,你自己毫無長進,何苦為難一個孩子?”
這話一出洛風徹底炸了毛。
平日,他諸多隐忍,全在這一刻爆發,盛怒之下說了什麽,後來已回想不起,只道他是不肯再跟裴元多說一句。
裴元自是不會去安撫他,便耗着,直到了昨日有人來尋,說是洛捕快推薦。
反正裴元是不信鬼神的,要他治病救人,并不違初衷,但從正陽書院歸來之後,洛風親自找上門,以為他要說點什麽,居然又要他給一個男人看傷,雖是拳腳功夫使然,不礙事,也不至于把他這裏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所在。
“你想怎樣洛風奉陪!”
一看那張義無反顧的臉,裴元也來氣,世上就有這麽傻的人,無論何時都把他師傅那套準則奉行至上,到頭來,只有在乎他的人為他心憂。
“那把這個吃了,告訴阿麻呂感覺如何。”
這是阿麻呂研制的新藥,準備用來瓦解犯人意志,但味道太怪,連味覺不大正常時不時拿藥當糖豆吃的小阿布都嗤之以鼻,他是有意欺負洛風,挫挫他的銳氣,可那人眉頭不皺一下,抓了一把吞下去。
之後。
洛捕快很給面子地趴倒在地,一張臉紅得像要滴血,忽冷忽熱,神志不清。
裴元好氣又好笑,掐着下巴給他灌下去一碗又一碗水,再把人扛到後院讓他吐個痛快。折騰到後半夜才稍微好點。但洛風蜷在他懷裏,說什麽都不肯放手,不知過去多久,終于松弛下來不再掙紮。
裴元摸摸他冰涼的面頰,心想這傻瓜吞下去那麽多藥,都沒把心裏的話吐露半句,要說阿麻呂失敗,還是他自制力強?
然那麽倔強的人,此刻,可憐兮兮抱着他的腰,令裴元狠不下心強行拉開。
罷了,随他抱着好了。
只不過,洛風翻來覆去睡不安穩,一會兒揪裴元的衣衫,一會兒扯自己的,等他醒來見到的案發現場,已是裴元極力維持的現狀。
其實什麽事都沒發生。
不過,悠哉悠哉吃早飯的裴仵作,打算什麽也不告訴洛捕快,不然,這一夜精神損失,他要向誰去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