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白日朗朗,盡是童子讀書聲,羅浮仙端水進來,葉英正在揉肩。

“主人不舒服嗎?”

葉英道:“有點酸。”那人非要對着他畫勞什子的像,一坐就是大半夜,脖子跟肩膀最是辛苦不堪。

酸?想到李承恩也是從這屋子裏出來的,羅浮仙一僵,咳了咳道:“不管怎麽說,咱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啊。”

“已是八九不離十。”

“什麽?”羅浮仙不懂主人在打什麽啞謎。

“也沒什麽……”葉英岔開話,“他人呢。”

“去喂馬了。”羅浮仙搖搖頭,“這也不是個事兒啊,難保哪天小孩子們不會又去招惹那兇巴巴的馬。”

“我在考慮恢複騎禦課。”

“噓——”羅浮仙下意識環顧四周,“主人,你是怎麽了,明知朝廷在這方面盯得緊,還要犯險?”

“當是有教無類,不可因噎廢食。”葉英淡淡道:“最多是對外不聲張罷了。”

“那要請誰任教?”

葉英以水拭面,睜開微閉的眼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難道——”羅浮仙訝然道:“是那位李君。”

“嗯。”葉英颔首,“他深谙此道,不怕教不好學生,且人也不壞,斷不會對學生不利。”

羅浮仙還想說點什麽,李承恩從外面進來,見那主仆兩人怪怪的,他勾起嘴角,“你們是在說我?”

“沒有。”羅浮仙心虛地飛快否認。

“是。”葉英道。

羅浮仙無力地看向主人,道:“那我先出去了。”

李承恩揶揄地圍觀那對失了默契的主仆,讓開一條道,等她出去,才拿出背後的糕餅,“洗漱好了麽?”

葉英聞到香味,一口道出:“是芙蓉糕。”

找回記憶,也找回了不少佳肴。

以前,皇上沒少賞賜禦宴,他吃多了宮廷師傅的拿手點心,多少耳濡目染,複雜得做不來,也沒那麽多食材,簡單的還能得些精髓。李承恩把酥軟的糕餅放在他的懷裏,徑自去沏花茶,等再回身那點心已下去大半,“果然夜裏不能沒有加餐呀。”

葉英啜口茶又繼續吃。

李承恩感慨道:“以後還是讓羅浮仙給你備好,這樣……”他不在,葉英也不至于餓了肚子,擾了心情。

“你要走?”葉英忽道。

李承恩沒想到他如此敏銳,一時默然。

“你若不走,便留下來做我書院的先生,教那些學生騎禦。”葉英把茶飲完,交給他,“若走則一切作罷。”

“我按了手印呢。”李承恩笑道:“不是短期內還不完?”

“未必吧。”

那一瞬,李承恩有種預感,葉英知道他恢複了記憶,甚至連他的來歷都有所臆測。

洛風在嘆氣,與此同時,他身後也飄來一聲嘆息。

洛風四下張望,廊檐下,那位一個頭兩個大的楊寧将軍,正與他背對背各自凄涼。他同情地坐過去,拍拍他的肩。楊寧見洛風頂着烏青眼袋,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反過來又拍拍他,肩并肩長籲短嘆。

“洛兄,你在嘆什麽。”楊寧思前想後覺得不對勁。

“楊兄弟不也是。”依其要求,洛風與他稱兄道弟。

楊寧一陣苦笑,“這怎麽能相同?我占了人家便宜啊。”

“這——”洛風親眼看到是夢陽把楊寧的手按在胸前,要說占便宜,實在有點冤枉了人家大将軍。

“我不知道她是女的。”楊寧懊惱地抓抓發辮,“老爹以前只說故人之子,也沒說是男是女,更沒告訴我還有……”

“婚約?”

“是啊。”楊寧委屈得不得了,“你看她在坊裏跟女孩子談笑風生……又穿捕快服,我自然以為是男子。”

本朝歷來就有女官,小鎮上的女捕快,多是捕快之後,自幼跟老子學了個透,比外面招來的男捕快還要犀利三分,故而在衙門當差也不是稀罕事。劉夢陽一直是女扮男裝,鄉親看慣了也沒覺得如何,只是苦了楊寧而已。

洛風也不知怎麽安撫他,“那……你打算怎麽辦?”

“害她一等多年,我能怎麽辦?”楊寧覺得嘴角還有點疼,拿出裴元那裏讨來的藥膏抹了抹,“順說,洛兄啊,你這裏仵作怎麽比大夫還厲害。”

“哈,哈哈……”洛風幹笑兩聲。

楊寧又抹幾下道:“可現在她不肯嫁了。”

“這勉強不得。”洛風悵然道:“你要走的,她家要招上門女婿。”

“她家還有誰?”

“好像……只剩下母親了。”洛風聽蕭孟說過,劉家沒別的親戚,在小鎮子上挺孤單的,逢年過節,女孩子們都去串門,送年貨給老大娘。

“母親啊——”楊寧眸光流轉,“看來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嗯——”

看他計上心頭,洛風道:“夢陽那性子你也領教了,千萬謹慎。”

“哼,在本将——咳——在楊某人眼裏,沒有失敗兩字。”楊寧雙手抱臂,“你怎麽樣,好像比我還難辦。”

“我……”

“是不是也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

洛風打了個冷戰。

楊寧随口一說,不想他反應這麽大,要笑不笑道:“還真的是啊……看洛兄這麽正經,怎麽會……唉唉唉,溫柔鄉是英雄冢,好在我遇到的不是溫柔鄉。”

“他也不是——”洛風掩面呢喃。

不溫柔?楊寧摸着下巴尋思道:“比劉夢陽如何?”

“冷。”

“這樣你都能——”

“我不是故意的。”他吃了奇怪的東西才會做奇怪的事,雖然根本記不得發生了什麽,但醒來那樣子,肯定昨晚好不到哪裏。

“哎,男子漢大丈夫,是要負起責任!”

“他也這麽說。”

“既然姑娘都開口了,你還猶豫什麽?”楊寧也板起臉,“別告訴我你嫌棄人家。”

“不是。”洛風百口莫辯,“我從沒嫌棄過他……”

“那是她不好?”

“也不是,他對我是很好的。”

“那你到底在糾結什麽?”

無法啓齒的洛風抱住腦袋埋在膝間。

園子外,站着來給青天大老爺送屍檢結果的兩個仵作,其中一人捂着嘴,笑得前仰後合,另外一人沉着臉,面無表情。

“師兄……是不是哪裏不對啊。”

“少廢話。”

“我覺得你好像讓洛捕快誤會了什麽。”

“……”

“還是說那不是誤會?”

“……”

“哎,好好好,我什麽都沒說,你先告訴我,那一晚上藥效如何呗。”

“想知道就自己吃。”

“師兄,獨食難肥。”

“我不想肥。”

“你——”

突然,衙門外一陣喧嘩,連洛風跟楊寧也站起來,往這邊看恰好注意到裴元跟阿麻呂,洛風別開眼,搶走幾步去打聽發生何事。

值守的華清源道:“洛捕快,祁班頭抓了個嫌犯,說很有可能跟年前血案有關。”

腦海裏浮現一槍鎖喉的屍體,洛風一回頭,見裴元正盯着他,遂道:“你跟我去吧。”

“嗯。”裴元把那疊手劄交給阿麻呂,随洛風而去。

阿麻呂啧啧道:“說好的冷戰呢?”

楊寧聽他口音有點怪,道:“你不是中土之人?”

“我是東瀛人。”阿麻呂坦然道:“不過,已在此地落腳,你是他們說的那位京城貴客?”

“哈。”楊寧一聽就是大老爺李忘生在幫他隐瞞身份,“說起來,我怎麽聞到一股香火味?”

“不奇怪。”阿麻呂擺擺手,“這衙門以前是道觀,後來,大大小小的道士都雲游四海去了,衙門才遷移到此,不然,別處都給占了,找不到朝南的風水寶地。”

“倒是個好衙門。”換了別處,那些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指不定怎麽強拆民屋呢。

“是啦。”阿麻呂道:“不管是老的,小的,還是男的,女的,各有所安,連我這樣的外來人也能久居,可惜……老百姓還是有芥蒂。”

“為何?”

“這牽涉到好多年前的案子。”阿麻呂遺憾道,“那時我還沒來,據師兄說,衙門裏最有資歷的捕快明珠暗投,結果,鎮上最大戶人家遭到劫,他們都沒有報官,而是私下請江湖人士去查……你可想而知……”

“戰場上尚有逃兵。”楊寧不以為然道:“何況是官場……老百姓沒見過真正的黑暗,等江湖勢力坐大,俠以武犯禁,仍是禍患。”外面時有烽煙,此地安寧祥和,可謂一片桃源,他猶豫了——

何苦讓劉夢陽母女入是非地?

“小鎮偏僻,若不是有人帶路或拿了路觀圖,極難找來。”阿麻呂遙望天際,“年前沒有破的案子,這會兒抓了人,但願別生事端。”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洛風一陣風般掠至眼前,“楊兄弟,你确定昨日見到的人,就是英國公嗎?”

“确定。”楊寧不懂他為何會提到李承恩,“除非世上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或是英國公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那被抓的人就是他!”

其實李承恩有點冤,但要細究也不太冤。

事情是這樣的,他下山投信并給洛捕快與裴仵作送書院的謝禮,在路口,又遇到浩氣跟惡人兩大幫打群架,因救了個笨手笨腳差點被槍刺傷的人,并随手把槍抽走,被路過的祁班頭看到,覺得一招一式從武功上來說,跟年前兩具屍首上的挑刺之法一模一樣,二話不說,召集人手把他團團圍住,送往衙門。

這會兒祁班頭還在盤問。

李承恩不想連累到正陽書院,更不想在此牽扯出來歷,便一問三不知。祁班頭怒不可遏地警告他,再不老實交代,就要大刑伺候。

“你不是大老爺,沒權力打他。”被洛風留下的裴元淡淡提醒他。

“你維護他——”

“笑話,我又不認識他。”裴元冷然道:“仵作只認屍首。”

“那你就該知道他跟那幾個死者脫不了關系。”

“祁班頭,放了他吧!”洛風帶人簽押房門口進來。

“此事與你無關。”祁班頭看也不看他,一指李承恩,“他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不能傷他。”洛風擋住李承恩,并把大老爺的令牌舉到他眼前,“此人身份特殊,誅殺之人亦是罪有應得,現在必須将他釋放。”

祁班頭眯着眼,“是大老爺給你的令牌?”

“你懷疑?”洛風把令牌甩給他,“我就在這裏,你盡管去問大老爺,但是,必須讓這嫌犯離開。”

那是朝廷命官,再關一會兒,青天大老爺的烏紗帽就沒了。

“哼,高劍,你看好洛風。”祁班頭一甩袖子匆匆離去。

李承恩笑了笑道:“洛捕快,又麻煩你了,其實也不必……”

“李君,有位楊兄弟在外面接你。”

楊兄弟?

李承恩的臉色也是一變,他認識的人裏,姓楊的屈指可數,不會這麽巧吧?要知道他那封信才給信使啊。

但當他來到外面瞧見楊寧,整個人震驚了,“怎、怎麽會是你!”

楊寧一個箭步抱住他,“大哥!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李承恩覺得這個場面有點熟,好像在葉英家見過,不過同樣不合時宜,就把那一激動便很沒形象的大将軍拉開,“你為何在此?”

“說來話長……”楊寧正色道:“咱們先回京,若聖……那位看到你平安,必然歡喜,建寧王謀反之事已天下皆知,他雖潛逃在外,舊部一律處刑。”

“建寧王逃了?”

“是啊。”楊寧有點遺憾,“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他已無法立足,還能僥幸多久?倒是大哥沒有死,怎麽也不告訴大家。”

“我被建寧王的兩個部下糾纏到山崖邊,掉了下去,醒來後一時想不起過去。”李承恩無奈道:“若不是最近恢複記憶,怕是見了你,也不認得。”

“啊,那你先前都在哪裏過活?”

先前啊……

李承恩想起葉英,想起他一大家子,低低一笑,“是戶很好的人家。”

“回去以後告訴那位,他家必受重賞。”楊寧拎起槍道:“這裏交給衙門大老爺就好,哥,咱們走。”

“現在就走——”李承恩遲疑了。

“你還在等什麽?”楊寧很是莫名。

“他在記挂那位腳受傷的葉山長吧。”也從簽押房出來的裴元道:“兩位,洛風暫不能出來,他讓我轉告一句——即是來得不清不楚,那就去得明明白白。”

這話一下子戳了兩人的心窩子。

一個來時身份成謎,至今沒給人家一個交代,一個則是讓未婚妻苦等多年,都不清楚對方的存在。

楊寧耷拉下頭,李承恩也垂下眼,兩人異口同聲道:“唉……”

裴元冷笑,說不奉陪了,又回到那簽押房中去。

“我的踏炎烏骓還在恩公家。”李承恩道。

“踏炎也在?”楊寧眼一亮,“太好了,我之前還擔心,你不見了,踏炎也不見了,還不知會落到怎樣境地。”

“遇到他是某三生有幸。”

“哈。”楊寧聽出他的口氣,笑了笑,“大哥說得我好奇啊,不行,得見一面再走。”

“關你什麽事。”李承恩白他一眼,“管好自個兒……對了,你不老老實實鎮守京師,跑這偏僻的地方做什麽?還有你的臉怎麽回事。”

誰下手這麽狠呀。

“大哥……我……我被我爹坑了……”

嗚嗚嗚。

他們尚在你一句我一句敘舊,衙門外的擊鼓鳴冤聲不絕于耳。

一群老百姓被帶到公堂上,三班衙役依次站開,青天大老爺李忘生坐鎮中央,堂下帶頭的人哭訴,今晨又有多幼女失蹤,在場之人無不駭然,心頭惶惶。

“這件事曾發生過。”

被大老爺從簽押房喚出的洛風告訴師弟妹,之前小鎮最大的案子就是無故失蹤幼女,直到現在那些百姓的孩子都沒有找回。旁聽的李承恩記起葉英的小妹也是無端不見,插一句道:“是不是藏劍山莊的葉大小姐也在其列?”

所有人都瞅向他,尤其是祁班頭,對大老爺不審李承恩就私下放行的做法,諸多不滿。

洛風點頭,“是的,雖然他家沒報官,但少了個人,瞞不住的。”

“那為何時隔多年又卷土重來?”李承恩沉吟道:“沒聽說過其他地方有走失女童的,還是說這座鎮子有什麽特殊之處?”

“祁班頭!”大老爺李忘生步出二堂,“帶上你們的手下到鎮西的渡頭,那邊聚集了不少邪教教衆,要将幼女挾走。”

“某也去!”李承恩朗聲對大老爺道,“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擾亂民心。”

“哥——”

“你的槍給我。”楊寧的兵器被李承恩取走,“留在這裏等我。”

“可是——”

“軍令如山。”李承恩倏然一沉聲。

楊寧旋即應是。

其他人呆了呆,似是被他的架勢震懾到,祁班頭一擡手,卻被大老爺李忘生按住,以眼神示意他不可沖動,随李承恩就是,祁班頭懊惱地一拂袖子,召集人手準備出發。李忘生叫住洛風,特別叮囑,“不管到時你看到誰,都不要驚訝,一切救人為先。”

洛風內心一跳,可情況緊急不便多問,先應下來。見他心神不寧,裴仵作悄悄跟随在後,二三十位差役不着痕跡往渡頭靠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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