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楊寧在衙門裏枯坐,左等那群人不回來,右等還是沒音信。
天快亮了,他走來走去,看得人眼花,實在受不了的劉夢陽擋在他前面,“你能不能不要影響三班六房做事?”
“呃——”楊寧素來信奉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個道理,倒退幾步抓了抓頭發,“我,我只是有點放心不下。”
“祁班頭,洛師兄他們都去了,你不放心什麽?”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姓楊的。”劉夢陽睨他一眼,“那人真是你哥——”
楊寧眨眨眼,“怎麽這樣問。”
“如果是真的,你爹又騙我爹!”劉夢陽控訴道,“他明明對外宣稱只有一個兒子。”
“我爹又不是你爹怎麽會騙人!”楊寧最受不了別人指責父親,“說一個就是一個,那人是我義兄,也是我頭頭,倒是你爹,分明生了個丫頭片子,又不肯老實承認。”害他以為是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子,等不忙了再來接人也不遲。
“我說過,我爹那是為了辦案!”劉夢陽一跺腳,又給他一拳,掉頭就走。
“你這小妞兒——”
“快讓開!!!”巨大的沖撞聲響徹天際,蜂擁而入的捕快一個個苦不堪言,顯然經過一場惡鬥,但那都比不上最前面的兩位吓人。裴元抱着渾身是血的洛風沖進廂房,跟在後面的阿麻呂連聲阻止,說什麽讓我來你下手會破誓言的,裴元只回一句為他早破了,摔了門把所有人拒之在外。
“發生什麽事了?”楊寧見李承恩身上也染了血,槍上煞氣未散,關切地迎上去。
“到那邊後遇到一群紅衣邪教之人。”李承恩抹去涔涔汗水,“他們要帶小孩子走,被我們攔下,結果殺出一批身手不錯的少女掩護他們撤退,有捕快認出少女裏有個人生得跟鎮子裏另外一名少女一模一樣,據說,鎮子裏那名少女當初有個孿生姐姐叫沙利亞,在小時候被不明人士抓走。”
“所以這些少女可能就是當年被抓的女童?”
“是,但她們都沒有自我意識……”李承恩搖頭道:“我們不好傷人,處于劣勢,誰知忽然冒出一人,不知念了什麽咒語,那些少女都放下兵器靜靜聽命,可祁班頭看到來人,大呼是叛徒,一劍過去被洛捕快擋下,後來,你都看到了。”
“那人到底是誰?”楊寧納悶道:“洛捕快沒道理幫惡徒。”
“他是我們的師傅謝雲流……嗚……”蕭孟傷心地抽泣,“當年因牽涉到東瀛軍械案,被撤了班頭之職,失蹤不見,原來竟……是趁那個機會潛入邪教,調查少女失蹤案子,大老爺剛才對大家說了,師傅做探子的事他是曉得的,但為保密誰也沒講,祁班頭嫉惡如仇,所以一沖動想要将他緝拿歸案,反傷了我師兄洛風。”
真相大白——
誰也沒有輕松感,人人都為廂房裏生死懸念的洛風惴惴不安。
一大早衙門內外人滿為患。
鄉裏鄉親都來接失蹤多年的孩子或是姐妹,主簿跟大家講,少女們雖然找了回來,但多年來被藥性浸淫,想要恢複神志不是一兩天的事,衙門會着手讓鎮子上的大夫們設法醫治,接下來是一個接一個認領,實在有身份不清的只好滴血認親。
“到底那個邪教要這些少女做什麽?”楊寧百思不得其解。
“依謝捕頭所說,那邪教的上乘寶典只有女子才能修持尤其以聖女為甚……”李承恩娓娓道來,“恰好此地在那年有日蝕,鎮子上出生的女娃,陰氣最盛,他們為了挑選适合的人,把能抓走的新生兒都抓走了。”
“可如今再來,莫非——”
“年前又發生過一次日蝕。”李承恩仰頭瞅了瞅晦暗的天,大有一股倒春寒的預感,“那時恰好我掩護陛下還朝,被建寧王暗算,黑燈瞎火的慌不擇路,墜落下去。”
“之前抓了那麽多女娃還不夠?”
“可能不夠格做聖女。”李承恩冷不防失聲。
楊寧在他眼前擺手,“你怎麽啦?”
“葉英?”李承恩難以置信地瞅着從馬車上下來,被下人攙着踉踉跄跄往衙門裏來的那位葉山長。
聽到熟悉的呼喚,那雪發金衫之人頓了頓,偏過頭,“是你嗎?”
“是我。”李承恩繞過楊寧,“你腿上有傷,怎能下地走動?”他是怎麽做到的?傷筋動骨少則百日呀。
後下馬車的羅浮仙頻頻蹙眉,“郎君,是……鄉裏奔走相告,說衙門找回了多年前失蹤的女童,主人說什麽也要親自來接婧衣小姐。”
“這位就是你提到的葉山長?”楊寧指了指那對主仆。
李承恩無暇跟他說笑,認真地道:“葉英,只剩下四位少女還未有人相親……你妹子有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有。”
“哪裏特殊?”
“我妹子打出娘胎就有無法根治的痼疾。”葉英深吸一口氣,“是三陰逆脈……”
“裏面的姑娘都不是葉小姐。”聽聞正陽書院的山長來到,一向尊師重道的大老爺李忘生撚着胡子親自來見,“山長,她們除了靈臺不清,沒人換過疾病。”
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葉英僵在原地,強撐的身子實在承受不住打擊,瑟瑟顫抖,李承恩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撐住。
“葉英!”
“主人!”
“無……無事……”葉英扶着那有力的肩膀,抿唇道:“大人,可否讓葉某一見謝捕快,在下想問問關于紅衣邪教的狀況。”
“謝捕快怕是分身乏術。”李忘生長嘆道:“他大徒弟洛風現在命懸一線,即使見了山長也無心應對。”
“洛捕快如何了?”葉英的聲音有點虛弱,卻一字字問得清晰無比。
“還在救……”進去探視過一趟的阿麻呂不太樂觀,“師兄為他吊了口氣,可洛風實在是失血太多,急需的仙鶴草又不到時令。”
“我那兒有。”葉英吩咐羅浮仙道:“回去……立刻叫人送來,務必治好洛捕快,另外若謝捕頭得空,還請一見。”
“多謝葉山長!”衙門上下為之振奮。
“我送你回去歇息。”葉英的臉色越來越差,李承恩擔心道:“或是找家客棧打尖。”
“不用了。”那冷淡的語調要多疏離有多疏離。
“葉英……”
葉英拂開他的手,回至馬車之上,方落座,吐了口血昏厥過去。
羅浮仙吓得不輕,又下馬車求救。李承恩叫阿麻呂來幫忙,畢竟,鎮子上的大夫都還被惡人幫扣着,裴元在忙,只有裴元的師弟騰得出手,再說他之前也說過可以代師兄出手,多半精通岐黃之術。
人被挪到客房,經阿麻呂診脈,是有傷在身加之急火攻心,沒有其他大礙。
羅浮仙要去處理葉英交代她的事,只得請李承恩代為照顧主人,臨走前,道:“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郎君是誰,但你徹夜未歸,主人問過數次……請勿相欺。”
李承恩也沒想到一夜之間會發生那麽多事,他不回去,是想打探葉大小姐的下落,并非一去不回。楊寧被他派去跟阿麻呂拿藥,李承恩握着葉英冰涼的手,心裏不是滋味。一想萬一葉婧衣真的不在人世,那該如何是好?又想自己要走,這人身邊不是連個逗他開心的人都沒有?總那麽一個人,靜靜地,聽別人嬉笑玩鬧麽……
“你的名。”
咦?李承恩一怔,意識到時,掌心的手已被抽回,那人不知何時醒了,恹恹的。
“剛才在場有個人與你十分熟稔。”
李承恩啞然失笑,“真是……什麽都瞞不過葉山長。”頓了頓,“那——容在下自介,某姓李,名承恩,家住京城。”
“是——英國公。”葉英的唇瓣動了動。
“打擾甚久。”官場上習慣了爾虞我詐的英國公,竟上句不接下句,“葉……”
葉英沉默良久,才道:“婧衣的事……蒙你記挂在心。”
他、都、懂!!!
李承恩睜大眼,心下狂喜,上天入地,怕是再找不到這麽個人!
“若不是為了她的事,你昨夜就該回來辭行吧。”葉英下意識将脊背貼着牆,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你是山長,有句話該比我懂。”李承恩彎下腰,伸出雙臂将他摟住,“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啊。”
狡辯,實打實狡辯。
那是說危牆,而這裏是衙門的牆,然而,比起他的胸懷,又好像別的所在真的沒有那麽使人心安——
“也沒個承盤。”
楊寧端着一碗燙手的藥,抱怨着匆匆走來,剛要進去就被門縫裏窺見的親昵一幕震住,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燙得嘶嘶呻吟。
有人及時替他接過那碗藥,淡淡道:“摸摸耳朵就好了。”
一看來的是劉夢陽,楊寧伸手捏住她粉嫩的耳垂,果然,涼涼的很舒服。
“喂,我是讓你摸你自己的耳朵?!”
“是你……沒說清楚……”
“你丫故意的!”
未久,羅浮仙送來仙鶴草,洛風在裴元不眠不休的救治下,勉強挽回一命。不過,礙于傷勢太重,直到李承恩與楊寧離開那座鎮子,他都沒能清醒。
謝捕快告訴葉英,他潛伏在邪教期間,那些人曾把一位女童選為聖女,但小女孩時不時就會發病,病狀凄苦,最後被遺棄在荒野,謝捕快悄悄去找過,可惜沒有任何發現,也不知是被誰救了或是……山間野獸最多,他未竟的話,大家都明白是何意思。李承恩想要安慰葉英,又覺得無甚用處,對于那樣明理的人來說,贅言多餘——
畢竟還不是蓋棺定論的事。
葉英回書院養傷之外并無異常,但,李承恩明顯察覺到不對,晚上做的點心,怎麽哄怎麽逗他也吃不下,要麽下棋之時心不在焉,連棋子的位置都能記錯。
李承恩幹脆把棋盤給翻了,“不下了不下了。”
那麽大的動靜,再不能把葉英從失神中拉回就怪了,“你這樣太沒有棋風。”虧他還是當朝堂堂英國公。
“非也,此為翻盤。”李承恩不以為然地拉起葉英的雙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将掌心托在他的膝下,“既然走不下去,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另開新局?”
“開新局……?”
“當然,在那之前,可以做點身心愉悅之事。”
“你……這根本……”
“全交我吧。”
牆上映出兩道越挨越近的影子,最後,交頸相纏,喘息可聞。
四更天,從被褥裏鑽出的李承恩,翻身把懷裏那位也給撈出來,免得悶壞了心疼。本以為葉英睡了,便肆無忌憚地撫着他的額,鼻,唇,卻被咬了個結實。那力道,像極了他剛剛進入到那緊致的身子裏,被攀在後背上的手抓傷,既疼痛又刺激。
“打算何時動身?”
“你醒着啊。”
“羅浮仙說楊寧來找過你好幾次。”
“那我走了。”
“嗯。”
“我真走了?”
“嗯……”
……
“你就這樣走了?!”
馬行十步九回頭,官道上,烏骓馬的主人對身旁之人說。
楊寧回望一眼漸漸消失在大霧中的鎮子,“我無法留下,亦不想她到那種地方去,終究是兩個世界。”言罷一笑,“哥,別說我,你不也是不告而別?”
“胡扯。”李承恩勾起唇角的弧,“我回去也是勢在必行。”他有好多事要做,只有離開那個鎮子,才能施展。
況且那個人都懂。
“是是是……”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還不止一級呢。
半年後,北方大亂,很快遍及各州各郡。朝廷人馬死傷慘重,餓殍遍地,生靈塗炭,足足八年方才止歇。
老帝力不從心,宣旨退位,新皇登基。
百廢待興之際,聖上納英國公谏言,有教無類,在坊間開六藝學堂,不再僅限于貴族子弟,至此,天下學子與天子門生無異。
當旨意傳到小小天寶鎮已近年尾。
一大清早,天上便飄着鵝毛大雪,一人一騎在雪地裏艱難前行,打開門的洛風見到熟悉的背影,不由得停下掃帚。已出落成清秀少年的謝曉元探出腦袋,“師傅,您怎麽沒有披上大氅?裴叔叔看到會不高興的。”
裴仵作極少生病,結果洛風剛能下地走動,他就卧床不起,吓得洛風以為他應了勞什子的誓,整日提心吊膽,圍着藥罐子打轉。裴元有氣無力地跟他說,你自己提着神兒折騰那麽久,再猛地松口氣試試,可有人根本聽不進去。
阿麻呂來看望過他師兄幾次,每次一副笑眯眯指點江山的樣子,洛風再不喜歡,也不敢怠慢,他怎麽說,自己只好怎麽做,只盼着裴元早點好,卻不知裴元吃的大補藥,都補到哪個特殊地方去了。
“他不是在睡覺嘛。”洛風長出一口氣,“曉元,你不是要到書院去?”
“是啊,年前最後一天了。”曉元腼腆地道,“師傅……有個事兒想跟您說,劍思大哥希望我跟阿布他們幾個留下,在書院教年後新來的孩子。”
“你從昨兒起愁眉苦臉就是為這個啊。”洛風拍拍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他,“我師傅是捕快,我也是捕快,但沒說要你也當捕快。”
那些打打殺殺未必适合每個人——
“那……我再想想!”得到師傅的支持,謝曉元喜憂參半地趕往書院。
洛風搓手,呵了口氣,想起之前那個往劉夢陽家去的人,懷疑是不是眼花,聽說那位将軍英年早逝,怎會出現于此?
“讓裴元給我瞧瞧吧——”
在洛風百思不得其解時,劉夢陽也好不到哪裏,她目瞪口呆地瞅着面前不速之客——那頭發上,衣裳上,都是雪花的男子,一股熱淚盈眶。
“你……”
“我來投親。”男子低咳幾聲,“倒插門也行的。”
仍舊女扮男裝的劉夢陽咬了咬唇,忍着潸然欲出的淚,顫微微道:“是不是晚了點,這家都是老姑娘了。”
“不老。”男子牽住她的手,“她跟我一般大,如果她老了,那我也老了,正好。”
什麽正好?一點都不好啊!!
劉夢陽撲上去緊緊抱住他,“那個姓楊的不是死了嗎?為什麽又活了?是不是還嫌欺負我不夠多?”
楊寧被她的力道一沖,差點站不住腳,埋首在馨軟的發絲間,低低道:“對不起……”
那句遲來的歉意悠悠回蕩。
連年征戰導致他箭傷迸裂,始終無法愈合,但為了以天槍大名震懾那些周遭小國,不得不披甲上陣。若非最後,英國公密謀遠交近攻之策,離間各國,恐怕朝廷真會淪喪在番邦聯手之下。他的身體,實在不宜再舞刀弄槍,可新帝又不準他卸甲歸田。英國公說,老虎不死,虎崽永稚。
索性,他與英國公合演一出哭喪計——
昭告天下。
新帝痛失愛将,哭得死去活來,但也逐步從文科武舉中選拔了一批能臣良将,朝野上下氣象一新。
他終于可以放下心。
“只有你來了?”劉夢陽想起當初跟楊寧一起離開的人,“那個英國公——”
“我哥啊,他也來了,且是有備而來吶。”
“啊?”
“沒什麽,能讓我進去麽,要凍僵了。”
“……你是來我這裏當大爺的麽?掃雪去!”
“啊夢陽你——”
……
鎮子上熱鬧起來,而山上的正陽書院仍像以往那般清幽,學生們在拜別師長後回家過年,只餘羅浮仙與劍思在打點準備帶回莊裏的包袱。
羅浮仙邊整東西邊道:“既是皇帝下旨,咱們書院的六藝也可全了……只是,到時怕會人手不夠。”
劍思攤攤手,“多多與菲菲小姐感情好,她不會走,我看謝曉元資質不錯,就是還在為他師傅跟師傅的師傅猶豫,不知最後會怎麽決定……倒是那個源明雅,還跟主人提議開什麽東瀛話課,由他任教,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哈,随那臭小子吧。”羅浮仙噗嗤一笑,随之又愁上眉梢,“但我怕主人太累,他不愛跟咱們說這些。”
“你……有沒有按那個人說的給主人加食?”劍思眨了眨眼。
那人走後,鴻雁不來,大夥又不懂他與葉英究竟是什麽關系,只好像處理葉婧衣那件事似的只字不提。
“有啊。”為此羅浮仙糾結許久,畢竟不符大家族不非時食之道嘛,“還換着花樣呢,可沒兩天,主人就說別弄了。”
“唉。”劍思也變得愁眉不展,“那怎麽辦?”
“解鈴還須系鈴人吶……”
子夜深,更漏遲,忙了一整天的葉英正要寬衣而卧,忽聞一股撲鼻的香味。他下意識回頭,可是,嗓子發不出半分聲音。
一人端着各色糕點,悠然進屋,自顧自笑道:“這一次,再讓你吃出名堂,我回去便請陛下辭了那幾位廚子,看他們還好意思誇口。”
那架勢,仿佛從未遠離,一如多年以前來去自如。
可,這一次,雙眼閉合的葉英,不像以前先去觸碰點心,而是從盤子那邊摸索到來人的手,以那分明的骨節來确認什麽,最後喚了聲——
“李承恩。”
“某有兩則消息,一者不好,一者好。”那人低下頭,若有似無觸碰他的額角,“葉山長想先聽哪一個呢。”
“不好的。”
“既然山長選擇先苦後甜。”他勾起一塊糕餅放在他的唇外,“不好的消息便是那則好消息本該八年前便送到。”
可惜戰亂一起尺素不傳音書斷絕。
“那好的——唔——”
糕點送進葉英的口中,他與他溫柔厮磨,“好消息是——某查到了你最想知道之人目前在哪裏。”
葉英的眉堪堪揚起——
原來,有個人尚且不知,他的到來已使好與不好,多寡立見。
*終*
作者有話要說: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