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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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郊外行宮。

夏日炎炎,禁軍将行宮裏三外三層地包圍住,熱浪襲面。禁軍兵甲執銳,又悶又熱,卻誰也不敢動彈,猶如一排石像伫立于行宮外。手中長.槍燙得過分,木頭杆子也快被這日頭曬融化。

今年少雨,就連八水繞城、一向濕潤的長安,都分外幹燥。蟬鳴此起彼伏,沒完沒了地叫喚着。每個人額頭上都流下汗水,沒人擦。

禁軍面前,三位國家重臣為首,其後橫五豎三列了其他十五位朝臣,皆是李朝之頂梁柱,手持長笏,列冠朝服,額首低垂,與攔在行宮門前的禁軍無聲對峙。

朝臣身後由南衙護衛。

禁軍隸屬北衙,南衙的人管不着他們。就算來了天皇老子,只要他不是皇帝,北衙便絕無從命可能,即便面前站着南衙統領薛執,正一品大将軍葉士秋,太子太傅章培元。

兩幫人對峙有三個時辰了。年紀大些的老臣撐不住,便有随行仆從扶着到樹蔭下歇息,沒一會兒,又回來接着罰站。

這場無聲抗議從天蒙蒙亮持續到晌午。

大将軍葉士秋快六十了,兩鬓霜染,形容憔悴。他就一子一女,長女嫁給皇帝為妃。小兒葉十一是老來子,一家人上上下下當稀世珍寶寵着,現下卻在行宮中,連面都見不上。

葉家是李朝封了爵的異姓王爺世家。

李朝開國,太.祖一介布衣,效陳勝吳廣之志,起兵行伍間。革.命事業當然不是一夕之功,更非一帆風順,太.祖也有戰敗落魄時。

史書載,太.祖單槍匹馬殺出重圍,茍延殘喘饑腸辘辘,翻越劍門關流落至蜀地。當地鄉紳施以援手,救了太.祖一條龍命。

後來,鄉紳厭惡暴.政,追随太.祖造反,鞍前馬後,立不二之功。功成封賞,太.祖批曰:封定安王,此後當親如兄弟,世代伴吾身後。

這定安王,封的就是葉家。

葉家世代為将,自鄉紳後,無數子孫後代抛頭顱灑熱血,為李朝征南戰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踐行了太.祖那句谶言:葉賢弟,當為朕定番邦,安天下。

到葉士秋這一代,兄弟皆馬革裹屍,獨勝他自戰場上撿回性命。葉老将軍常年忙于為國操勞,獨女出嫁後,膝下再無子女,直到年過四十,才意外有了繼承家業的葉十一。

十月初一生,取名葉十一。

葉十一他娘當年便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生了小十一,少時便可見往後卓絕身姿。遵家訓,十一打小習武,在排兵布陣上頗有天賦,五歲就能背誦孫氏兵法全書。

葉老爺子高興,葉家後繼有人。皇帝也高興,葉家就生了一個。

葉十一不滿十六,就讓他老爹帶上戰場。

兩軍交戰情勢膠着,葉十一當機立斷,跨馬拉弓,弓弦繃緊似滿月,只聽嗖地一聲,羽箭破空,刺穿敵将喉頭。

自此,葉十一聲名大噪。喜怒無常的皇帝,親自賜封他玉面将軍。

皇帝李固是個暴君,卻對葉十一很好。

葉十一出生時,皇帝還是冷宮中的庶子。葉夫人懷抱襁褓中的小十一,入宮面見皇太後,恰好路過冷宮,小十一哇哇啼哭。

葉夫人手足無措,李固摘了路邊狗尾草,編織成草環。

小十一不哭了,瞪大眼睛看他,李固把簡陋草環戴上他胖乎乎的手指頭,小十一破涕為笑。

後來李固與天鬥,與地鬥,與他爹他兄弟鬥,鬥到了皇上的寶座。甫一登基,大肆殺伐,美其名曰整頓朝綱,那年天牢裏人滿為患,行刑場上的血終年不斷流。

葉家人少逃過一劫。

李固以極端手段排除異己,為清理先帝和他兄弟們殘留的爪牙,寧肯錯殺也不放過。帝王的殘忍,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反正暴君這個名頭是落上了。

偏偏就這麽一位暴君,對葉家十一卻很好,常召他入宮親自教授帝王策。

李固不吝言辭誇獎他:“十一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聖寵滔天,再加上功名傍身,說不恃寵而驕,那肯定是假。

葉少爺穿上戰袍是殺神,脫下戰袍活脫脫的長安纨绔子。

京城裏,每走十裏地,就有一個葉十一的朋友。

也正因為朋友,才得罪皇帝,被關進這長安郊外行宮裏,三日夜過去了。

葉十一關進去那天,皇帝也進去了,打那之後兩個人都沒露過面。

人們都說,葉十一完了,誰讓他為亂臣賊子求情。

葉十一有個朋友,名叫孟平,是戍邊将軍孟愚的兒子,孟家父子倆同在塞外戍邊。

月初,隴右鄯州出了大事,突厥打進來了。誰也不知道突厥何時混入城中,等到察覺時,僞裝成平民的突厥人炸毀糧倉,劫掠百姓,鄯州動亂。

皇帝遣快馬斥責安西都護府渎職,而當時負責鎮守鄯州那一帶的,正是孟家父子。

月中,北衙暗衛一封密信送入皇帝手中,信上表明,孟家父子暗通突厥,放突厥人進城。而孟平更是與突厥子弟稱兄道弟,飲酒暢談徹夜。

就這事兒,不掉兩三顆腦袋,簡直對不起李固的暴君名號。

皇帝震怒,強令孟家父子返回京城。父子倆路上便惴惴不安,李固的手段他們并非沒見識過,當年李固剛登基,多少大臣抄家滅九族,那凄慘場面還歷歷在目。

孟愚雖愚,卻不是榆木腦袋,自然知道這下回長安,絕無生路可言,不如幹脆逃跑,茍活一日算一日。

他們是跑出去了,卻不知,李固早在暗中埋伏北衙暗衛,直追殺孟家父子到龍首丘。

龍首丘在長安城北面,地勢高低起伏,适合藏人。

孟愚和孟平同北衙暗衛玩了一整天的捉迷藏。孟愚身死,孟平逃了出去。沒去別的地方,就去了葉家軍操練的護龍坡。

護龍坡距離龍首丘不遠,葉十一經常在那兒毒打新兵蛋子。

孟平見到葉十一,兩行眼淚繃不住,當着他面留了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孟平那下着實給葉十一吓到了。

葉十一和孟平打小穿一條褲裆長大,孟平什麽人,葉十一自認為再清楚不過。

無論如何,葉十一都不相信孟家父子有造反心。孟平拉着他的手,如見親人,涕泗橫流,指天發誓絕不是他将突厥人引入城中。

“天殺的突厥人!”孟平哭嚎:“害我父,亦害我!”他兩膝一彎,撲通跪在葉十一跟前,懇求:“十一,你幫幫我,帶我面見聖上,秉名原委。我們父子,冤枉啊!”

葉十一仗義,當即表示義不容辭,第二天便收拾東西回長安,恰好皇帝召他入宮。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沒人知道。總之葉十一去見了李固,随後皇帝勃然大怒,罰葉小将軍在耳房裏抄書,抄了兩百遍帝策。

葉十一抄完後,心有不甘,鐵了心要見李固辯個是非黑白。皇帝不見他,北衙禁軍将他轟出禁宮。

孟平藏在葉十一屋裏,終日膽戰心驚,嘴裏念叨着冤枉。葉十一見他那樣,往日意氣風發一同守邊關的好友,仿若膽小的行屍走肉,葉少爺難免失落。

葉十一救友心切,那日朝會,不顧葉老将軍阻攔,當着朝臣面質問皇帝:“何來證據證明孟家父子謀反?陛下為一面之詞避耳目,枉害忠良,臣以為不可!”

李固當時沒說話,背着手,黑着臉,從龍座上站起來。

全場鴉雀無聲,衆臣使勁低下頭,恨不得把腦袋塞泥地裏。

皇帝動怒了,誰也不希望這位喜怒無常的主兒,這時候注意到自己。

李固居高臨下,看着葉十一。

葉十一仰頭,毫不退讓與他對視。

“朕實在太慣着你。”李固沉沉地說了句。葉十一蹙眉。

“自即日起,葉十一罰禁閉,關入行宮,直到你想通為止。”說罷,拂袖而去。

葉十一前腳進行宮,李固後腳也進去了。

再然後,北衙出動幾乎所有兵力,将行宮團團包圍,保證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進行宮那天。

葉十一不信李固真能罰他。葉十一是李固看着長大的,葉十一的功課由李固親手安排,一應課程比照太子應學,由學富五車的大儒、太子太傅章培元親自教導。

葉十一以前也沒少胡鬧,拆東家牆,挖西家院,少時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事沒少幹。有一年,葉十一趁中書侍郎睡着,翻院牆拔了老頭兒的胡子,氣得侍郎一天連上三折,讓皇帝管管無法無天的葉十一。

并無卵用,那三封折子李固一眼沒看,丢進火爐燒成灰,由着葉十一瞎鬧騰去了。侍郎心裏苦,撐着顫巍巍的老身子,親自上禦書房告狀。李固頭也沒擡,只說:“葉十一所行,皆是朕的旨意,老侍郎若告他,便是在告朕。”

吓得中書侍郎再也不提胡子的事。

葉十一進了行宮,以為和往常一樣,大不了被李固關起來抄帝策。

那玩意兒他已經抄得倒背如流。

屋裏燃放熏香,葉十一轉悠兩圈,跑到門前使勁敲門:“臣要見陛下!”

門開了。

李固身形高大,屬于古人說的魁偉之姿。葉十一打仗厲害,身板看上去卻弱不禁風。李固的影子幾乎将他整個兒籠罩了。

葉十一退了半步:“陛下。”

李固一言未發,鎖上房門。葉十一豎起耳朵,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

屋內光線驟然暗下來,葉十一警覺,屋中唯二兩扇窗,砰一聲齊齊從外邊關閉。

李固越過他,去床邊坐下了。

那張床很大,至少可容納三人。

奇怪的是,床帏、床帳、床單被套,清一色大紅,就有點像,成親時的喜床。

“過來。”皇帝沉聲道。

葉十一小心謹慎地靠近他。

“跪。”

葉十一深吸口氣,屈膝半跪下。

皇帝彎身,曲着一根指頭勾起小将軍下颌。

将軍膚白,薄如蟬翼,吹彈可破,長睫濃似烏羽,琥珀似的眼珠子裏倒映着李固。

葉十一感覺很奇怪,腦袋後仰,避開了皇帝有些粗粝的指腹。

然後他聽見皇帝的命令,就兩個字:“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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