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忍一忍,會好的
“好了,不要哭了,堅強一點,忍一忍,沒事的,會好的,沒事!”
母親輕撫着小男孩的後背,擡起右手,捋一捋小男孩濕漉漉的細細綿綿的發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破舊的四方手帕,愛憐的拭去小男孩眼角的淚滴,仔細的安慰着。
躲在母親懷裏的小男孩,像是一只臘月裏落水的瘦貓,顫抖着身子,瑟瑟的蜷縮起來,雙目驚恐,想要張望,不敢肆意,怯怯的。
卻見土屋門外,青石臺邊,赫然的一灘污穢的血漬,黑紅色夾雜着乳白色,比掀開的狗皮膏藥還要大些,小男孩下意識的抖一下,小腦袋往母親胸前縮。
因為腦海裏回放着剛才遭受的罪。
就在剛才,就在那塊條形的青石臺邊,三四個自家親戚的高大的男人像抓牲口那樣死死摁住小男孩手腳,任憑小男孩拼盡吃奶的力氣奮力掙紮,任憑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們卻依然無動于衷。
中間站着的那個女人,左手拿着一個瓶子,右手拿着一把刀子,看起來已經完全沒有了那份可親可敬的樣子,那幾個男人也是,連不遠處緊張得低頭哈腰,臉上冒汗的母親都是,一群可惡的家夥,可惡。
女人見小男孩不那麽用力扭動身子了,她低下頭來,瓶口對着小男孩身體的一處,微微一傾斜。“啊!”小男孩感覺像是一條燒紅的鐵條紮進了自己的身體,那種痛是極致的,爆裂的痛,痛得小男孩昏死過去。
…………………………………
小男孩成長的過程中一直不敢像其他同齡人那樣在人多的地方恣意的光着膀子,即便炎炎夏日入睡時,即便沖涼的時候,他總是有意識的遮掩着,躲閃着。
因為身上的疤,不止一個的傷疤。
這兩年好多了,釋然了,放開了,在工廠裏,在家裏,都不那麽顧忌了。
“诶!真是造孽啊!”那天傍晚沖過涼,在客廳裏,已經日漸衰老的母親踱步過來,擡起右手,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指着已經不再年輕的小男孩右側腰間一塊像縮微的中國地圖的幹枯藓苔狀的醒目的痕跡自責不已,如同繡壞了珍貴的繡帕。
過失,無法彌補,使得那份潛藏的悲傷之情在暴露之時更加溢于言表,流露在眼角。
“當時你也真下得去手啊,哈哈”小男孩大笑,為了分散母親的憂傷。
“誰叫你小時候那麽邋遢呢。”母親也跟着微綻唇角。
此刻的邋遢,在母親口裏的意思是皮膚不好,體弱多病。小男孩就是這樣的,聽說三四五歲的時候,每年夏天,小男孩都會長瘡包,那種板栗般大,有的像核桃般大小的球狀實體,裏面裹着膿污,長在耳朵邊,長在頭頂上,有的還躲到大腿上來。
那時太小,大人出去幹活,村子裏的小孩多半在地上滾爬,像是放養的雞鴨牛羊,記得瘡包長的時候也沒什麽感覺,化膿的時候比較痛,要把那些膿污清除出去,那就是上刑場。
至于右側腰間這塊縮微的中國地圖,那份記憶就比較清晰,因為那時也較大,大概六七八歲吧,被折磨了兩三年,不僅僅是小男孩自己,還有家人,特別是母親。
開始的時候只有一兩塊,長在光鮮的皮膚上,像耳朵餅,一圈一圈,比正常的膚色紅豔,觸摸上去有質感,厚厚的。
會癢,越抓越癢,越癢越抓,結果就越長越多,到處都是。
母親帶着小男孩去看赤腳醫生,醫生檢查之後說沒什麽大問題,打兩針,開點藥,過幾天就好了。好了。消失了,隔幾天又浮現出來,抓耳撓腮,癢得徹夜難眠。又去找赤腳醫生,同法,結果同樣,那些鬼東西像是不死的水浮蓮。
聽說用明礬兌水洗澡有效果,母親次日徒步二三十裏路到鎮上買了來,每天晚上洗澡都要往水裏面放一些,教他仔細的清洗,用了好幾個月,加以口服藥物,還是那樣,沒什麽起色。
詢問了許多土郎中,本村的,隔壁村的,或者隔壁村的隔壁村,只要有一點點時間,母親都會去走訪詢問,也有很多熱心的大爺大娘向母親推薦,說這個好,那個好。
母親都會采納,回來一一照做,在小男孩的腦子裏最清晰的記得有一種逼毒方法:蒸澡。
有一段時間,母親下午早早收工,拿來一些不知道從哪裏搜來的草藥,像竈膛邊堆放的茅草根筋,捆紮成小枕頭般大小,放進盛滿清水的大鍋裏,武火燒開,文火熬上半小時,熬得整鍋水的色澤和草藥本身渾然一體。
母親拿來一只大大的圓形木桶,放在廳堂中間,木桶周圍圍起草席,頂端也用草席覆蓋,像是一個簡易的蒙古包,叫小男孩趕緊脫衣服,準備蒸澡,然後把燒沸騰的草藥水用水桶提了來,倒進木桶裏,木桶上面橫放着一塊二三十公分寬的木板,見小男孩脫得光溜,讓他坐上去。
“小心,小心點,不要把腳伸進水裏,不要坐歪了,不要坐兩邊,要坐木板的中間,不要亂動,知道嗎?”接着她把整個木桶圍得結實。不放心,就侯在外圍,一遍一遍的千叮萬囑,她擔心小男孩掉進水裏,被燙傷。
木板下面騰起的水蒸氣不停的往上竄,經過木板,經過小男孩的身體,沖到頂端,四散開來,再逼下來,逼進他的體內,如泥鳅般的小身板不斷的冒汗,呼吸顯得有些困難,連頭發指甲都能感覺到逼迫。
那架勢,小男孩像是中了玄冥神掌,需要逼出寒毒。
此法如此往複,終是不了了之,毒素沒有逼出來,過幾日,那些耳朵餅又挂滿全身
看似無法,母親就找來偏方,別人曾經提起過的,但不敢用或者不屑于試一試的偏方。第一種是拿迂腐變味的豬大腸炖山藥(當然,當時小男孩是不知道詳細的),裏面放幾顆大紅棗,炖好了端來,放在桌面,遠遠的都能聞到一股腥臭味,非常刺鼻,小男孩說不要,母親猶豫,然後說:“不要你身上那些癢癢怎麽好得了?喝了吧,喝了吃點白糖。”母親用一把白色的小勺子舀了半勺子白糖等在一邊,表情有些苦楚,像是很難決斷。
小男孩向來聽話,聽從的走近桌邊,左手擰住兩個鼻孔,右手擡起湯碗,一仰脖子,咕嚕嚕往下灌,喝完了,一路小跑,跑開一段,松開鼻孔,狠狠的吸氣呼氣。
還有一個所謂的偏方,比豬大腸更加惡臭,為了不讓讀者感覺惡心,就不細說了。能用的藥都用了,能試的方法都試了,那些殺不死的水浮蓮還是不斷的浮出皮表,讓人實在是受不了,母親也是束手無策了。
有一天,母親拿來一個小瓶子,一條棉簽,叫小男孩脫了上衣,站在一邊,她把棉簽伸進瓶內,焦一些液體:“來,閉上眼睛,忍一忍啊,有點痛的。”
“嗯。”小男孩輕咬下唇,表現得超常成熟,那氣概有些視死如歸。
八歲多的小男孩,痛,竟然也沒大喊,也沒大叫,甚至沒有說話,只是,棉簽随着母親的手點到之時,身體會抽搐一下,狠狠的抽搐一下,形如膝跳反射。
母親開始還會安慰似的問:“痛嗎?忍一忍就好了,我輕一點,少沾點藥水。”不一會,她停了下來,徹底的停了下來,低低的抽泣起來,眼淚順着臉頰已經挂在下巴,滴落地下,她說她下不去手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忍住疼痛,扭過頭臉,右邊腰間一塊皮膚上面有些白泡還在往外冒,夾帶着一層細細微微的白色氣體。再後來,就不怎麽管了,管他什麽耳朵餅,什麽水浮蓮,任其自生自滅。倒是真的好了,都不知道到底是這兩三年來灌下去的哪種醫學藥物或者祖傳偏方起了效果,九歲開始就不再生那些怪東西了。
“那是什麽藥水啊?”
“我具體也不知道,別人說有用,親自試用過,有效果,我就叫他拿來用了。”
估計那是稍微稀釋的硫酸或者類似的東西,要不然怎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已經不再年輕的小男孩看一眼那塊縮微的中國地圖,牽起日漸衰老的母親粗糙的手掌,看着她臉上泛濫的那份憂傷。
回憶往事,那時的母親哪裏是這樣子的呢!多漂亮啊,圓臉白面,兩條齊肩并且齊整的辮子,一件紅花藍色格子衫,整天像是不知疲倦的機器,從早到晚,裏裏外外,熱情滿懷……。
疼痛也是一份記憶,有時被淡化,會遺忘,有時被拾起,會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