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爺爺奶奶
“老打靶鬼诶,你打呀,你打呀,打死我去啊。”
女人踮着腳尖,身子前傾,左手叉腰,右手揮舞,指指點點,罵罵咧咧,口水噴張,已經有一會兒了,卻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男人坐在客廳餐桌靠牆,從麻質長褲口袋裏掏出一個裝過食鹽的藍白色袋子,不緊不慢,打開,啦啦響,掏出煙紙,煙絲,卷上一根,歘…,劃一根火柴,吧嗒吧嗒,狠狠的抽幾口,吐出一圈濃稠的煙霧,眉頭深鎖,表情嚴肅。
“你個沒人種的,養了這麽一個沒腦子的挨千刀的,有什麽本事啊,牆頭一撞,把他撞死算了。”女人還在罵,顯然擴大了範圍。
“我叼你家的萬代。”男人被戳到痛處,真生氣了,直起腰,重重的摔下半截煙頭,蹭一下站起,大跨步越過女人,來到門邊,從門背後抄起一根扁擔,舉起落下,啪!打在女人腰椎往下肉厚的地方。
“哎呀類,打人啊!要出人命哦。救命啊!救命啊!”女人撒腿奪門而逃,見男人沒有追上來,一屁股坐在門前對面青石臺階上,裂開嘴角,扭曲腰肢,像是非常疼痛的樣子,頓一頓,又開始罵罵咧咧,聲音小了些,帶着哭腔。
女人是小男孩的奶奶,男人是小男孩的爺爺,都是五六十歲的光景。
小男孩還小,哥哥也不算大,兩兄弟躲在一張長條木板凳的一角,不敢亂動,他們的弟弟還不會走路,扔在隔壁的床上哇哇的哭,母親過去哄。
這個家天天吵架,經常打架,不是太厲害,住在隔壁的左鄰右舍也是見怪不怪了,充耳當做不聞,這會兒可能動靜太大,聽到喊救命,呼啦啦圍過來一些人,小男孩的大伯大娘,還有隔壁的爺爺奶奶們。
“做什麽诶?一家人的,嘿!整天吵吵吵,好看啊?”年紀大一些的言辭語氣重一些。
“就是啊,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哦,不看什麽,看看那幾個小孩子,都被吓哭了。”年紀小一點的就會借助小孩來試着化解他們矛盾怨恨。
“要死哦,我就不肯哦,我要和他對響這下哦,打到我了,就這樣算了啊?”奶奶趔趔趄趄的掙紮着起來,瘸瘸柺拐的扭動向前,撥開人群,擠進去,作勢要打回爺爺。
“你就忍一忍,兩個人吵架,只要一個人停下來,不就吵不起來了嗎?”衆人拉住她。
“我不肯哦,我要告他哦,就這樣算了啊?我不肯哦,我要告到我外家去哦,老打靶鬼诶,你來啊,你打得贏走不贏。”奶奶借着衆人在場,聲音又提高八度,手臂揮揚。
爺爺不做聲,遇上這樣的事情,爺爺多數是不做聲的,一口一口的抽悶煙,來勸架的也都不怎麽敢說他,一來是他一貫以來的品行衆所周知,二來是他的威嚴就擺在眼前。
每次吵架打架,其實原因很簡單,或許是奶奶喝醉了,或許是家裏曬的東西沒及時收,被雨水淋濕了,要麽是因為父親,還有一些很小的導火索……。
奶奶是長輩們公認的兩面倒,天地通,長舌婦,人說家醜不外揚,她呢?還不算家醜她就已經搞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衆所周知,自家人跟自家人過不去,實際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要不然也就不會挨那重重的一扁擔了。
但她不會反思,不知悔改,鄰居來了,又開始跳起來,嚷嚷開來。
“都說好了哦,不要再鬧了哦,再這樣鬧下去我們不管了,你一個女人家的打得過男人?”有人一手截下她掄起的竹掃把。
奶奶仍然罵罵咧咧,随着大家漸漸散去,她的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看着滿屋狼藉,看着老少頸脖上那張霜打的臉,悻悻然:“你也是,看着這個老打靶鬼拿扁擔,動都不動一下,要是他打死我你才高興哦。”奶奶開始指責起母親來,母親不出聲,不知如何應對。
奶奶下去睡覺了,飯是不吃的了,即便差人送了過去,房間裏時不時傳來:“哎呦雷,哎呦雷的哭喊,像唱山歌那般,拉長了音。”
爺爺也起身離開,出來巷子,劃一根火柴,借着這微弱的昏黃的光,摸索着,去了自己的卧室,那是另一棟房子。
小孩子哭了停,停一會又哭,許是餓了。
廳堂裏,一股潮濕壓抑的味道,空氣顯得沉悶極了,誰也沒有心思留意四方的木質飯桌一角那個反轉的罐頭鐵盒上洋油燈盞滋滋燃燒的聲響,和那火燭裏棉條盛開的燈花。
簡單的收拾戰場,母親開始在竈膛裏悉悉索索生火做飯,燒水伺候小孩子們沖涼。
記憶中,小男孩總是搜不出父親當時的形容和站立的姿态。
他很不讨奶奶喜歡,因為他不是這個奶奶生的,他也很是讓爺爺生氣,因為……,具體說不上來,爺爺是愛他的,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的呢,特別是像爺爺這樣的人。
但是,小男孩不止一次的聽到過爺爺對着父親大吼:“如果你是一只雞,一只鴨,我一刀把你給剁了。”跺動雙腳,氣急敗壞的神情。
母親低頭不語,悉悉索索,忙個不停,其實內心強大,性格剛烈,她跟父親也是隔三差五的吵吵鬧鬧,大打出手,打得披頭散發,傷筋動骨,誰也顧不上長凳上幾個小孩子眼淚和着鼻涕直流,哇哇哇,嚎啕大哭,冤孽!
這個家。
在小男孩還不記事前,聽說家裏的生活還算較為富足,那時候,爺爺經常不在家,十裏八村的,到處去幫人家修房子,在周圍也小有名氣。
小男孩長大些,爺爺年歲也蒼老一些,那時,爺爺也還是會出去接活,有時帶上父親,只是越來越少,在家的時間就多了起來,小孩子都出世了,生活開銷多了,收入少了,家裏日子緊張了,爺爺看在眼裏,卻也無法。
錢財方面,他沒有什麽餘留,一方面是奶奶向來大手大腳慣了,另一方面是他一個人支撐了這麽一大家子,父親不能子承父業,學什麽都沒個始終,結果什麽手藝也沒學到,就像讀書,讀來讀去都還是在同一個班級。
爺爺留下的,至今還在的,是三棟土瓦房,那時顧及膝下孫子三人長大了各自有個像樣的安身之所,所以都建好了,故而在房子方面,他們一直沒有那種緊迫感。
這些歸于物質,印象裏,爺爺留給小男孩的美好太多。
小男孩從小膽小,農村還使用洋油燈的時候,他是一步都不敢離開大人的視線,晚上睡覺也一定要有大人在身邊,他從小跟母親睡,睡到十來歲。
後來跟爺爺睡,爺爺話不多,但很溫暖,讓人踏實,小男孩躲在他強勁的臂彎裏,窩在他寬闊的胸膛前,聽着他勻稱的呼吸聲,陶醉!那時肯定不知道,這就是陶醉。
雨天,他會背着他走一段積水的巷道,盡管他已經不小了。冷天,他會一夜好幾次側過身子幫他掖一掖被角。下雪了,他和小男孩一起早起,給他掃開石階上的積雪,目送他和其他小朋友一路走遠。
小學,他從來不問小男孩考了多少分,當他知道小男孩被學校選上要去鎮上比賽時,他會笑,那種笑,是流溢在神情上的,并不露于言表,更不張揚開來,似乎他在用心傳達:“很好,不要驕傲。”
中學,他也不會過多關注他的成績,他問得比較多的是,吃得飽嗎?住得好嗎?在學校有沒有大個子的同學欺負你?初三臨考前,小男孩病了,幽憂之疾,一兩個月,查不出病出何處,他很着急,着急得有些焦躁。
中專,離家太遠,信箋遙寄挂牽,關于彼此的近況,各自從母親那裏簡單獲悉,淡忘或者掩藏,爺爺好嗎?最記得那些他親自下廚煮的清湯寡水的荷包蛋。
出來打工的時候,在村子的路口,他戴着一頂破舊的棉帽,仰着一張的嚴肅慈祥的臉,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裝,腳上一雙黑色的長筒水鞋,肩膀扛一柄長把的鐵鍁,目送着小男孩跨上大哥哥的摩托車,什麽話也沒有說,依依的神情,慢慢的轉過身去。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英姿,最溫暖的形象。
那是一幅美麗的剪影,像是爺爺留給小男孩的一張永不退色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