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親母親

“死出去!”

伴随着床板吱呀響動,一個憤怒而又嚴肅的女聲在寂靜的午夜裏呵斥着。

黑暗中,一個瘦小的男人,不知道是被踢了一腳,還是被推了一掌,趔趔趄趄的後退幾步,站穩了,緩緩的向前幾步,靠近床沿,像是犯了大錯的孩子,低頭哈腰,垂眉順目,沒有了底氣,低低的說 :“不會了,你就原諒這一次吧,以後不會再這樣子了。”

女人不做聲,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流走,空氣在凝固,夜,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早春的寒風鑽進每一個縫隙,寒冷襲上心頭。

“真的不會了,我保證,以後……。”男人蜷縮的身子稍稍舒展,雙手從雙肩放下,再靠近一步,以為得到許可,試探着,小心翼翼的擡手去牽扯燈芯絨質地的被角,正想鑽身進去。

“鬼信,你都不知道保證了多少次,皮毛發作,還不是一樣,……,死出去!”床板又是吱呀一聲,床架子像是被狠狠的推搡了一把,毫無預備的顫抖起來。

可憐了睡在床鋪另一邊靠牆的小男孩,這一刻,他側卧,面朝裏,背朝外,弓着腰,任由一切動靜敲擊鼓膜,身子一動不動,裝成死豬一般。

其實,小男孩也不小了,起碼八九歲,或者十一二歲,因為這樣的情景不止一次發生,所以他也不止一次聽到,每次他都弓着身子,緊張而又充滿好奇。

對于身邊發生的一切,可以說,他很清楚,也可以說,他很懵懂。

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一種懲罰,但他并不知道,這算是哪門子懲罰?這樣的懲罰能起到多大的效用?

男人發起癫來能打,女人生氣起來能忍,懲罰,在疼痛與壓抑之間,在白天與黑夜之間,交替着。

然而,一家人,再怎麽吵,再怎麽鬧,戰争終歸還是要結束的,何況是兩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青壯年,兩夫妻,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即便不是同一間房,同一張床,“叽咕…叽咕…叽咕,吱呀…吱呀…吱呀。”結果就這樣了。

木門輕啓關閉,一切歸于平靜。

公雞叫, 天亮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接着山坳裏一輪蛋黃般的太陽緩緩升起,把遙遠天際染成金色,把一些該隐去的東西隐藏得無影無蹤,霞光萬丈,像是無數的觸須探向大地的每個角落,也照亮了粵北山區這個偏遠的小村莊。

小村莊四面環山,西頭一條鄉道,東頭一條河渠,中間瓦房,一排一排,高處看來,民風樸素,鄉情淳厚,房屋規整, 住在這裏的農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年計在春,日計在晨,天色微亮,梳頭洗漱,大人們已經起來,天色大亮,挑水生火,小孩子跟着也被吆喝着起來。“起床啦,太陽曬屁股啦,快點起床了。”緊接着,家長們開始分配工作,井然有序。

轉眼盛夏。

晨曦的陽光下,古樸的土瓦房前,碩大的青苔麻石邊,一塊十來見方的水泥地面,一幅生動而且充滿生機的景象。

小男孩端着一個直徑大概三四十公分的紅色塑料盆在攪拌着,裏面有白花花的米飯,有暗黃色的谷糠,還有一些剁碎的青菜葉子,盆子放在一張半米高的木凳上,小男孩熟練的抄起雙手,像打糍粑那樣來回的翻轉糅合。

不一會,攪拌均勻,盆子裏三色混搭,像是一盆美味的沙拉,誘得身邊那一群羽翼豐滿的鴨子,圍在凳子周圍,呱呱呱,哈哈哈,伸長脖子,不停的擡頭低頭,上上下下,彈簧一般,還不停的啄咬小男孩的腳背腳踝和褲管,饑餓的情形和着那可愛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嘿,餓死了?來來來,讓一讓。”小男孩端起盆子,挪動腳步,微笑的看着身下那一群餓極了的家夥,像是哄小孩子一樣。

花斑點點,通體潔白,一身黑色,還有黑白相間,這一群鴨子的體毛各有不同,圍在一起,集成一景,并不絢爛,也不暗淡,真實的來回移動。

小男孩向前幾步,扒拉一下,迅速的把盆子放下去,後退一步,任由那些餓瘋了的家夥争先恐後,長長的脖子探過去,扁扁的嘴巴紮進去,兩只腳擡一擡,踮一踮,呼啦啦的搶食起來,一只青頭鴨公幹脆跨進盆子裏,大口大口,狼吞虎咽。

“就你霸道,哼!”小男孩過去,弓下腰身,伸出雙手把它抱了出來,輕輕的拍一拍它左右的同伴,呱呱兩聲,它的同伴很不情願的讓出一點位置,他把青頭鴨公放下,在盆沿外圍。

圍着這個裝了食物的紅色塑料盆子,形成一圈,統共十幾二十只,嘴巴脖子身子律動起來,高處遠處,整體看來,此番景象,像是一朵碩大的跳舞的向日葵。

“下午去山下犁黃煙田,應該有很多蚯蚓昆蟲吧,能不能把它們趕過去,那裏要經過一條田埂,怕它們會鑽進人家的水稻田。”父親指一指這群鴨子,面向小男孩。

“應該沒問題,讓它們排隊走,以前試過。”小男孩很自信的回答。

鄉下的稻田,田埂一般不寬,有的細如腰帶。有時候,他趕着這群鴨子到處覓食,要經過這樣的田埂路,他會敲一下領頭的那只,那家夥呱一聲,回過頭看一眼,然後,後面的受命一線排開,排起長龍,晃晃悠悠的搖步向前,似乎有着一種非凡的默契。

當然,有時也會沒有耐心,因為饑餓或者因為口渴,那些家夥一看見谷穗,一看見水,呼啦啦,鑽進稻田裏去了,如同漁網裏翻騰的魚。

“哈哈,這下它們有口福了,你看,這麽多蟲蟲蟻蟻。”父親左手摁着犁把,右手舉着竹鞭,四個手指繞着牛繩,呵斥一聲,黃牛亦步亦趨的向前,聽從主人所指的方向。

父親回頭,裂開嘴角笑,看着水田裏肆意進食的鴨子,看一眼小男孩,甩一下牛繩,揚起竹鞭,吧嗒,一聲脆響,打在黃牛的後背:“去呀,死快點。”

黃牛受驚,擡頭,甩尾,背部肌肉一陣抽搐的彈跳,邁開大步,四個蹄子奮力掙紮,跨出去,濺起幾扇淩亂的水花。

黃煙田裏渾濁的泥水倒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像,瘦弱,矮小,頭發蓬松,背微駝。影像裏蘊藏着一些無法隐去的印記,記在小男孩的腦海裏。

“我不在家的這些天家裏都有誰來過?來幹什麽?在家裏呆了多久?”小男孩還很小的時候,父親跟着爺爺出去做泥水工,回來總是私底下詢問類似的問題,低頭俯在小男孩耳邊,神神秘秘的樣子。

“沒有誰來過,哦,有一個。”

“誰?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赤腳醫生,來幫奶奶看病。”

“嗯…,以後我不在家你留意一下,看看誰會來。”父親若有所思。家裏經常硝煙彌漫,不知道跟這些是否有關,事實上,父親不但在家裏吵,外面也吵,跟同村人,男的女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吵得不可開交,這其中有喜歡點火看熱鬧的,看準了父親的特性。

稍微長大一些,有一次,小男孩帶着他的弟弟,帶着哭腔,在一戶鄰居家的門前,哭訴着:“這個父親總是打母親,長大了不要理他,也不要給他養老。”

“哎呀,可憐的孩子,真懂事啊。”旁邊有人過來安慰,小男孩止住了淚水。

“去呀,想死呀?怎麽走的?”吧嗒,又是一竹鞭打在牛背上,激起一陣渾濁的水花,小男孩跳開幾步,父親沒能幸免,身上濺滿泥水,散落開來,像是煙葉上的密密麻麻的麻點,點綴在他陳舊的灰色上衣和黑色長褲上,留下辛勤勞動的印記。

如今,小男孩不小了,父親也已經漸漸衰老,這人生着這樣,小氣還是小氣,他和母親還會吵架,打架就沒什麽力氣了,上了年紀,脾氣總的來說是好了許多。吵吵鬧鬧,恩恩怨怨,父親與母親之間沉積的情緒。

親情,應該不完全以這些為取舍吧。要記得,那時,那谷倉裏的稻谷可是這副瘦小身軀一擔一擔挑進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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