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哥哥

“你看,你看,他哥哥碗裏肯定蒸了油蛋。”

“不用說的,肯定是啦,看那樣子就知道啦。”

清晨的青石臺邊,土屋的門前巷道,早上八九點鐘,學童已經放學,農民陸續歸來,此時正是早飯時間,鄰家的大娘大姐在巷道那頭啧啧的議論着什麽,你看你看。

巷道的這頭,兩個男孩,一高一矮,各自端着湯碗,矮的站在牆根處,左手端碗,右手使筷,安靜的扒拉起來,碗面上不多的蘿蔔青菜,還有一小坨剁碎的紅辣椒。

高的站在一個廢棄的磨盤上,時不時的踮起腳尖,他端着的湯碗與矮的那個有所不同,他的湯碗碗底墊了一張手帕,手帕被折成厚厚的四方塊,托在左手掌心,看不到碗面有些什麽,看到碗底周圍一圈沒有清掃幹淨的飯粒。

“真是偏心哦。”

“又不止這次,經常這樣啦,昨天還不是,好吃的菜,大的有,偷偷的她也要塞一些在他碗裏,小的沒有,還要挨罵。”

“唉,同樣都是自己的孫子,幹嘛要這樣?”

“就是呀,大的像是她自己生的,小的像是撿來的,這個死老阿婆子。”

阿婆子就是奶奶,一高一矮是小男孩和他的哥哥,兩兄弟都在讀小學,阿婆子偏心,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那時鄉下貧瘠,物質不豐富,肉類菜肴不是經常都有,鄉下家家戶戶都會養些雞,雞蛋倒是有的,父母早出晚歸,阿婆子在家燒火做飯,所以她經常私下裏給哥哥開點小竈。

多數時候,別人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偶爾知道了,大小都是自己的兒,所以她會教育小男孩:“管他呢,不要去計較這些,你看哈,他吃了那麽多好吃的也沒見長肥多少嘛,飯要吃飽來,要認認真真讀書。”

有時聽到鄰居憤憤不平的投訴,或者恰巧被撞見,母親也會很生氣,礙于尊卑,她不好直指長輩,就直接數落自己的長子:“你這個死樣子,要你幹活就死蛇一樣懶,什麽都做不像樣,沒有小的一半能耐,吃就要吃好的,哪裏來呢?你看看你前天撿的柴火,捆成了什麽樣子,野豬被你吓跑喽!那你再看看人家的,光光鮮鮮,有模有樣,你好意思?年紀大人家好幾歲,還指着你做帶頭作用呢……。”

哥哥低頭不語,像是在認知錯誤,又像是在醞釀如何反叛。

此時,有一個人按捺不住,非常心疼的站出來:“說兩句就好了啊!沒完沒了,要殺人啊?又不是什麽大事,他明天期中考試嘛,給他蒸兩個雞蛋,考一百分。”

“手心手背,一碗水要端平啊,哦,小的明天就不考試了?”聽到奶奶插話,母親轉頭,銳利的眼光盯向她的臉。

“哎呀類,沙缸裏就剩這兩個雞蛋了嘛,你以為我偏心啊?真是狗血噴你。”奶奶開始發飙。

“我管我的兒子,你不要插嘴。”母親更加生氣。

“哎呦!好出氣(奇),這麽小的孩子,吓着了,沒得修哦。”

本來是正常嚴肅的母教子學,一下子就變成了婆媳大戰,吵架,又是吵架,奶奶罵罵咧咧的,甩手而去,在巷道裏宣傳開來:“都來看哦,好先生哦,教好學生哦,見都沒有見過,大清早的,好端端的,飯都沒吃飽,讓這個佬站在竈前,吓壞了怎麽辦?”

巷道裏沒人理她。

末了,或者隔天,父母和爺爺不在的時候,奶奶會因為某件小事情,或者小男孩某個令她不高興的小動作,罵罵咧咧:“都是你,都怪你,你這個砒霜子,你這個藥材子,整天裝作一副可憐兮兮的死樣子,害得你哥哥總是挨罵,這下你甘心了?你高興了?。”

小男孩有時無話,有時也會頂嘴。

“還敢頂嘴,看我今天不把你的嘴巴撕爛。”

接着是一巴掌,閃電般的刮過來,只覺耳朵裏嗡的一下,小男孩擡手捂住熱辣辣的左臉,他沒有哭,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來呀,敢頂嘴呀,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去。”

“哪天看爺爺打死你去。”小男孩呲牙咆哮,像是一只被激怒無退路的流浪狗。

“哎呀類,吃得了一升米了!那還了得呀?”只見奶奶激動得全身顫抖,轉動腦袋四下搜索:“你等着哈,等我找一根竹片來,看我今天不把你的嘴刮爛。”

小男孩杵在那裏,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我讓你哭,我讓你哭大聲一點,好讓別人來看看你這個不孝子,敢叫你爺爺來打死我啊。”奶奶沒有找到竹片兒,氣急敗壞的過來揪住小男孩的耳朵,像擰螺絲那樣來回的擰,向上提起,向下拉扯,直到流出鮮紅的血滴,劃過頸脖。

那一次,巷子裏圍滿了人,左鄰右舍都來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那一天,那一家子的大人們又大吵了一架,哭聲喊聲謾罵聲,還有鍋碗瓢盆落地的脆響。母親把小男孩攬在懷裏,嗚嗚的哭。小男孩驚恐的把小腦袋像鴕鳥一樣深深的掩埋起來。

那以後,小男孩的聽力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同一個人,兩個耳朵,流着不同的排洩物,右耳的像細碎的麥片,左耳的像濃稠的棕榈油。當然,現在看來,這不是拉扯造成的,這應該是更小的時候生病引起的,或者生來就是這樣的,之前沒太留意。

兒時的往事,大部分像是被白蟻啃食過的舊報紙。

人生的路途,彎彎曲曲,充滿轉折。

九三年,哥哥初中畢業,沒有考取高中,暑假裏,收到一所中技學校的招生函,一個牛皮紙信封寄過來的,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填報的學校。他很高興,自己騎了一部雙杠的載重單車,去幾十裏開外的大姐夫家裏借錢,傍晚回來的路上摔下深溝,右腿大腿骨折。

開始的時候,叫了村子裏的土郎中,用草藥敷,用杉樹皮像打石膏那樣紮着,當時正是炎炎夏日,這樣的療法沒多大療效,眼睜睜的看着傷口腫脹得越來越厲害。

不行,去了市裏的人民醫院,母親去服侍,一去去了一個多月,中間回來拿些換洗衣物,煮一點菜帶過去。錢?那時三四個小孩都在讀書,除了種田,種些黃煙,也沒有什麽其他收入,所以每次回來,看到的都是母親惆悵的倦容。

家裏當時種兩季水稻,包括開荒的,包括向別人讨取的,總共十多畝地,梯田,零零碎碎,分散各處。時值夏種,怎辦?還好,那時鄉下人心純良,人情濃厚。

遇上這樣的事情,吱一聲,來了好些人,大伯大娘或者奶奶級別的,大部分是平日裏和母親比較要好的,過來幫工,不要工錢,只管吃飯,結束時,父親和奶奶都會哈哈哈哈的送出門外,向他們千恩萬謝,爺爺時常說:“謝不謝沒關系,心裏要記得別人幫助過你。”

腿傷養好之後,正常的開學日期已經過了,母親沒有答應給他複讀。後來,哥哥跟了村裏人南下廣州,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一直混跡在餐飲行業,好像生活一直過得也不是那麽順利,相比于同村同時出去的人來說,他比較坎坷。

有些人在挫敗中漸行漸好,因為善于總結。

“誰不偏心,你就不偏心啊?如果你不偏心為什麽他們讀書有錢,我讀書就沒有錢?”“就是怪你哦,怎麽不怪你?誰叫你對我那麽好!把我給慣壞掉了。”時至今日,哥哥脾氣上來,有時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前一句是對着母親說的,伴着不太恭敬的手勢,母親很無奈。後一句是對着奶奶說的,說得很認真,奶奶卻不當真,嘻嘻嘻的笑。

“你為什麽那麽偏愛哥哥?”長大了,這個問題小男孩也曾不止一次半開玩笑的問過奶奶。

“如果你娘第一胎生的是個女兒,你認為她還會留在這個家裏嗎?恐怕早就走了,等得到現在呀?早就改嫁去了哦!”間隔着,問得次數多了,奶奶給出的答案也有各種版本,只是,這種說法比較讓人感觸良多。

不管是何原因,是的,哥哥一直被奶奶寵溺着,一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