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學W

“用我的吧,呶,在這裏。”

“哦,謝謝啊。”

宿舍進門右手邊貼着H床架的木質儲物櫃旁,W上身穿着白色條紋的黑色短袖,下身一條灰色純棉七分褲,頭發烏黑,面龐白淨,眼眶深陷,身形單薄,手臂細長,像是食物匮乏地區的長臂猿猴。此刻,他像是受了驚吓,站在那裏,一時間不知所措,

剛剛,他在找洗衣粉,找到了,正要伸手去拿,卻有一個聲音大喊:“不要動,是我的。”他就縮回手來,左手在右手手臂上搔幾下,無助的轉動腦袋,看一眼身後,那時,我正好站在那裏,他的眼神讓我頓時生出幾分憐惜。

我們也是同一個寝室,他睡下鋪,和H相連,他的床鋪像狗窩一樣,堆滿了換洗的衣衫,平日不見他洗曬,直到沒得穿了,四處找洗衣粉。

“那麽有錢,洗衣粉都不舍得買,真是。”

“他不是不舍得,他是不記得。”

“整天就只記得泡妞,這種人。”

宿舍裏八個人,剛來,多數人對他的印象不好,在我最初的記憶裏,他學習成績非常一般,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他不安分,極其好玩,禮拜跑去溜冰把手給摔折了,裹着紗布回來,他喜歡泡妞,換女朋友像換衣服似的,他說話口吃,普通話都說不流利,更別提要他開口說英語,每次口語課,輪到他站起來,肯定引來哄堂大笑,那種令人捧腹的愉悅的笑,他就擡手推一推那副卡在鼻梁上的三百度的鏡框,扭頭看一眼第一組中間那位班上最美麗的女孩兒,一副無辜的,求援的神态,教室裏又是一陣熱烈的歡笑。

老師說:“你們來自廣東,相比北京的孩子,口語方面,确實有些欠缺,不過沒有關系,語言這東西,只要你敢開口說,大膽說,多說幾遍就好了,就流利了,你看哈,其實你們班英語說得好的也不少嘛,……。”老師點了好幾個人的名字,包括剛才W投去求援目光的那位美麗的女孩。

後來,我們實行一幫一,他是被幫扶的對象。

予人之所需,印象會更深,不知幾時開始,他對我格外的好,學校門口不遠的小飯館裏,他總是拉上我,點兩菜一湯,兩人相對而坐,他翹着二郎腿,雙手交差在胸前,跟我談論他的理想,用粵語表達,他能口若懸河,他說我們的專業不行,他說他想成為作家,他說他購買了某某方面的函授教材,……。

我安靜的坐着,內心有些忸怩,一個在學校做着三分勤工儉學的窮學生,時不時的進出這樣的飯館,是不是有點不符合收支邏輯,別人會怎麽看?

他不知道我的顧慮,他只看到我在認真的聽,是一位懂得分享他的理想和抱負的人,他就更加興高采烈的說着,其實,他說的什麽,我很多都沒聽進去。一個不能認認真真做好一件事的人,應該是很難成事的。開始的時候,我對他甚至有這樣的成見,但我不會去打擊別人,只要他邀請,叫兩遍,我還是樂得跟随。

某天,他拿了一張照片,在我面前晃幾下,非常得意:“你看,你看,我排了一整天的隊,終于見到了,還拍了照片,呵呵,沒想到現實中她比電視裏更年輕。”

我接過來,照片上并排的站着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還有一個端莊秀麗的女人,面容姣好,化了淡妝,五官精致,滿臉微笑,頭發烏黑油亮,簡單的束着,越過雙肩,像馬尾那般貼在後背,身上穿着鵝黃色的戎裝。

“她是誰?”我淡淡的。

“楊瀾啊,你沒看過她的節目?”他有些驚訝。

“沒有。”

“她在XX書店舉辦簽名售書,我就去了,排了一整天,昨晚整晚都沒有合眼,也值得了,呵呵。”

“這家夥,你還追星?”

“這不算追星吧,我喜歡她的節目,喜歡她的書,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想寫作嗎?我去買她的書啊。”他奮力的解釋。

似乎那一刻,我才看到了他的勇敢,看到了他的努力,看到了他的堅持,之前的追女無數,花錢無度的印象模糊了,我才開始對他刮目相看。

“緒華,你落嚟啊,快啲啊。”一副瘦弱的身形,提高了清脆的嗓音,站在圖書館的樓底,是他,那一年時間裏,W帶着我去西單,去王府井,大大小小的書店,我們基本逛了一遍,還有地壇的書市,大包小包,這家夥買而不讀,就選我做行李生,跟在他的屁股後頭,總是行色匆匆,當然從未虧待,校外的友好餐廳,應該留有很多我們進進出出的印記。

九七年暑假,我們都沒有回家,和着蝦米,三個人,在農貿市場旁邊租了兩間房子,一間大點,一間小點,我去了推銷方便面,蝦米在出租房裏專心繪畫,他只住了幾天就去了北戴河,說去會筆友和交流寫作技巧。

假期結束,他回來,回來之後就更加沒有心思上課了,他說安排的課程太多,太雜,都是蜻蜓點水,學點皮毛,又不是真的要去酒店上班,學這些一點也派不上用場。所以他開始專心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書,白天看,晚上看,夜深了,宿舍下鋪靠暖氣管一角還亮着束光,是他的電筒開着,我翻身下床,走近他,小聲的:“還不睡?不困嗎?”

“嗯,再看一會。”他摘下眼鏡,揉一揉眯縫的近視的雙眼,也爬起來,蹬蹬蹬跑去隔壁的洗漱間,擰開水龍頭,把腦袋伸過去,任憑清冷的自來水嘩嘩嘩的擊打發絲,流過耳背,從眉毛鼻尖滴滴落下,把瞌睡蟲逐一趕走,他仰起頭,拭去水珠,深深的吸氣呼氣,又蹬蹬蹬的跑回宿舍,爬進被窩裏,趴着,打開電筒。

…………………………。

那個學期他沒有讀完,辦理了退學手續,他說他要回去學電腦。

走的時候,打開牆壁上四方的衣櫃,收拾行李,“洗發水給你,沐浴露給你,還有這個……。”他把一些他認為不必要攜帶的東西扔在我的床上,一大堆。

“你的書怎麽弄?要用麻袋裝?”

“不用麻袋,用紙箱分開裝。”

“那麽重,提都提不動。”

“托運回去,先送到托運部。”他還在收拾,像是撿拾分類垃圾,唯獨對那些書格外小心仔細,其實,買了那麽多,大部分都還沒有看過一次。

他快要走的那兩三天,內心生出許多傷感來,是祝福,是想挽留,情緒交集,我在農貿市場附近的街市買了兩個廉價的一模一樣的銀白色吊墜,自己留了一個,給他一個。

“哦,謝謝啊。”那眼神就像我當初給他洗衣粉。

走的那天,我們把他送出校門外,小魏把肩上的背包交給他,說着祝福的話語,他看着小魏,裂開嘴角:“我走了,你照顧一下緒華。”好像我是老弱病殘。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以後華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哈哈,你路上順利。”小魏靠近一步,左手攬上我的右肩,右手擡高,左右搖擺,那語言和神态都挺江湖,弄得我渾身不舒服,內心卻感動不已。

“順利順利,一路順利。”

“回來就來東莞玩,我在家裏等你們。”

我們看着那副瘦削的身形躬進出租車裏,眼看着車子啓動,目送着他漸漸遠去,轉身回學校,阿珍走在前面,小魏在中間,甩開臂膀,扭動屁股,踢腿,像是齊步,又像是創新的前進式的太空步,形體輕松,樣子喜人,臉上挂着年輕的微笑,洋溢在眼角和嘴角,我慢慢悠悠的跟在一側。

離開了,我們書信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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