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道歉
孟姨被穆桂蘭吆喝着從下午一直忙到了晚上九點,終于得空的時候,她不禁想:
門外那個小夥子不會還沒走吧。
孟姨趕緊從歇着的椅子上站起來,打開門口的監控,果然看到那個小夥子還站在門口。
孟姨嘆了口氣,走到門口,打開門。
聽到聲響,始終一動不動的江致擡起頭來,只是江邊的風讓他有些睜不開眼。
他微眯着眼,禮貌地溫聲喊道,“阿姨。”
“小姐今晚估計不會回來了,你還是回去吧。”
孟姨苦口婆心的勸他。
江致搖了搖頭,笑着對她說,“阿姨,你不用管我。”
風掀起他額前的發,灌進衣袖,将他寬松的校服吹得空蕩蕩,勾勒出清瘦的腰。
那腰細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可他又偏偏站得筆直,像生在懸崖邊的青松。
“哎,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固執。”
孟姨說完轉身進了門。
固執?
江致笑了笑,他确實十分固執,從小如此。
只要他認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不論艱辛,更不惜手段。
Advertisement
以前他覺得這沒什麽不好,他從不想做個好人,也本就不是個好人。
他是從惡臭腐朽的陰溝裏爬出來的人,早已經被污泥染了個透,哪怕外表看着多麽光鮮亮麗,內裏依舊是黑的、髒的。
他披着這幅看起來文質彬彬,讨人喜歡的虛僞皮囊,不過只是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
任何想撕開他僞裝的人,下場都會很慘。
他也從不在乎那些人的下場是否與他們應有的懲罰匹配,即便有了解到他們此後的悲慘,他也沒有一絲憐憫,一點後悔。
但這一次他後悔了。
惡人終有惡果。
這不報應就來了。
他曾經想過,如果他還有愛人的能力,還能找到喜歡的那個人,他絕對會把自己陰暗的那一面藏得好好的,不讓她發現一點端倪。
他不想再被厭惡嫌棄,尤其是自己在乎的人。
被在乎的人厭惡,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他會親自在那個人面前将僞裝撕得幹幹淨淨。
卑鄙、無恥、衣冠禽獸……
這些對他來說再貼切不過的詞語,卻偏偏是他最不希望那個人用來形容他的詞。
他真的幻想過很多次,等自己有了不會産生生理性厭惡,真心喜歡的女孩,他一定會把世上最美好的東西都給她,別讓她變成像他這樣不堪的人。
可他又幹了什麽?
他差點親手将她推進了深淵。
“咔噠——”
耳邊傳來輕響,将他從思緒中拉出。
身前的門再次打開,孟姨抱着一張毯子出來。
“給,披着吧,晚上這江邊可冷了。”
他微微一愣,半晌才伸手接過毯子。
“謝謝阿姨。”
他的聲音低緩而誠懇。
“不客氣,要是實在等不到小姐就趕緊回去了啊。”
“好。”
孟姨這才放心進去歇着。
看着大門關上,江致把毯子抱進懷裏,毯子是絨面的,很快冰涼的雙手就被溫暖包裹。
江邊的風呼呼的吹着,帶着潮冷的濕氣。
他擡頭看向天上的月亮,猜測現在已經快要十點。
他攤開毯子,披在身上,走到一旁蹲下來,避免讓門口的監控拍到自己,不等到漁歌他是不會回去的。
他就那樣蹲在角落裏,直到月亮升至中空,又飛快陷落。
時間仿佛也過得飛快。
但對于等待着的人來說卻是那樣漫長。
腿蹲麻了,江致就又站起來走一會兒,臉上始終沒有一點的不耐煩,表情十分平靜,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雖然披着毯子,但他還是覺得後背陣陣的發冷,而額頭又發着燙,一冷一熱的交替讓他很是難受。
可能是又發燒了。
他很容易發燒,一個月總要病上一回,看來這個月才一號就要病倒了。
大概十二點的時候,他腦袋開始發暈發沉,有些站立不穩。
他靠着牆強撐,心想就當是懲罰。
他其實很清楚,這樣是沒用的,漁歌怕是早就恨死他了。
只是他至少……
至少要親口跟她說聲對不起。
耳邊的風吹得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冷。
他縮在角落裏,落葉從他跟前滾過。
冷風像是灌進了骨縫裏,他整個人開始不停戰栗,腦子裏又像是燃着一團火,燒得他神志不清。
他拼命睜開快要無力支撐的雙眼,掐着自己的胳膊,讓疼痛拉回不斷遠去的意識。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是有算計。
如果用這幅模樣和她說對不起,她應該就不會懷疑他說的是假話了吧。
他也不祈求她原諒他,只求她還願意相信他,相信他說的不是假話。
這或許會是最後一次和她說話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
漆黑的夜好像滲進了一點點光,好像是天亮了。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有人在朝他走來,伴着沐沐晨光。
是你嗎?漁歌。
清晨的陽光略顯清冷,窗外乳白色的霧氣漸漸散開,風裏帶着絲絲涼意。
漁歌睜開眼,視野還有模糊,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你醒了。”
漁歌瞬間清醒過來,猛地擡起頭揉了揉眼,“我怎麽睡着了!”
好在眼前的沈沐白是睜着眼的,她松了口氣,“你什麽時候醒的?”
“昨天晚上就醒了。”
“有哪兒不舒服嗎?”
沈沐白輕輕眨了眨眼,“胃疼。”
“多疼?”
“快疼死了。”
雖是這麽說着,他卻一臉的風輕雲淡,語氣也是輕緩從容。
“你講真的?”
快疼死了不該捂着肚子嗷嗷叫嗎?
這人真快疼死了還搞得這麽從容優雅?
“真的。”
沈沐白蒼白的臉龐上牽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漫不經心地說,“只是習慣了。”
漁歌一愣。
“要不要給你叫醫生?”
“醫生來過了。”
“哦……”
漁歌不太擅長關心人,也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
她低下頭,扣着床單琢磨着,這時她才發現:她怎麽跑床上來了?
“這哪兒來的床啊?”
她問。
“我叫護士推過來的。”
漁歌擡頭看向沈沐白,“那誰把我弄床上來的?”
沈沐白笑笑,葡萄美酒般令人沉醉的嗓音帶了一分揶揄,“除了你親愛的哥哥我,還能有誰?”
漁歌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家都餓暈了,胃也疼得不輕,明明是該她照顧他,結果打了瞌睡還要人家來抱她上床。
“那個,謝……謝謝啊。”
漁歌撓了撓後腦勺,表情很不好意思。
“親人之間沒必要說謝謝。”
沈沐白此話一出,漁歌愣住了。
沈沐白自己也愣住了。
親人這個詞,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有些陌生與諷刺。
自重生後,漁歌就從來就沒有期望過這個家裏還有人把自己視作親人對待。
而在沈沐白的認知裏——
親人,就是用親情的名義逼迫着他做着他所厭惡的事的人,比如沈立國,比如張蘭英。
從前的他其實并不喜歡彈琴,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可自從張蘭英沈立國發現他有彈琴的天賦,便天天逼着他彈。
他甚至都回憶不起,在他本該無憂無慮的童年裏,本該熱熱烈烈的青春裏,除了彈琴,還剩下別的什麽?
什麽都沒有。
于是他似乎是報複性的,把自己完全淹沒在了琴海裏,一并淹沒的,還有那顆本該鮮活的心。
此後的他,就像八音盒上用塑料雕刻出的假人。
除了音樂,他無法再饋贈外界任何東西,包括感情。
他的世界裏也只剩下了音樂,再沒有其他。
但現在他才發現,他的世界其實還可以有一些別的東西。
就像他的音樂也不再是單一的悲調,也可以是快樂的,美好的。
從前他的生命裏只有黑白二色,但大概就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抹斑斓的光照了進來。
他終于知道,不管再黑的夜,也還是可以亮起來的。
漁歌都可以走出來,他何必非要把自己關起來。
自從知道漁歌的笑能給他帶來靈感後,他開始關注這個自己從前從不關心從不在意的妹妹,找到她的心理醫生了解到她那段可怕的過去,也從盛衍口中得知她在學校受着怎樣的欺淩,又怎麽漂亮的反抗。
他很佩服她,覺得自己應該該向她學習,但也許潛移默化裏,她的出現,已經悄然改變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就像現在——
曾經對于張蘭英的關切而感到惡心的他,突然覺得,被人關心并不是一件多麽令人作嘔的事。
被人關心……
挺好的。
有個親人,也挺好的。
他擡眸,看向不遠處表情有些怔愣的少女,他輕喊了她一聲,“漁歌。”
“嗯?”
漁歌的雙眸緩緩有了焦點。
沈沐白看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我這個人性格有點問題,以前不太關心你,也不清楚你的事,以後我會盡量做個好哥哥,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漁歌有些無法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後的感受。
震驚、慌張、抵觸、心亂、或許還有一點欣喜……這些矛盾的情緒一并混合在一起,在胸腔交織、攪動。
她撐着床沿的手不自覺收縮,床單被抓出幾條褶皺。
臉上更多表現出來的情緒是慌亂,肉眼可見的慌亂。
“你……你早飯吃什麽,我下去買。”
她選擇了逃避,目光也躲閃着垂下來,不敢與沈沐白對視。
沈沐白并沒有在意,她聽到了就好。
“我不能吃早飯,你給自己買就好。”
“噢……那,那我下去了。”
她低着頭有些同手同腳的走出病房。
即便已經離開了沈沐白的視線,她仍覺得似乎有一雙大手擰着她的心髒,胸腔鈍鈍的疼,連呼吸也很亂。
她大口吸了吸清晨帶着冷意的空氣,希望自己的腦子能清醒一點。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沈沐白為什麽會突然這樣。
她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她寧願希望是假的,她可以當做他沒說過這句話。
如果是真的……
她要怎麽去接受?還是選擇不接受?
這輩子,她不想再把沈家人當做家人,等報複完沈立國和沈宛辛,也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的瓜葛。
她沒有期望過自己還能擁有親情,也不願意再去相信親情,因為不想再讓那些所謂的親人用親情的名義傷害。
那……
就當沒有聽過這句話吧。
她再次深吸了幾口氣,擡步朝樓下走去。
醫院裏就有食堂,她在食堂買了豆漿跟油條。
裝豆漿的紙杯有點燙,沒法捧着握着,只能用食指端着底部,拇指按着蓋子,就這樣端着也還是很燙。
她被燙得快端不住了,想着趕緊坐到就餐的座位上去,卻沒有注意到前方迎面急匆匆走過來一個打電話的人。
那人火急火燎的,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重重撞到了她肩膀,她左手被撞得劇烈一抖,豆漿撒了出來,潑在了她身上。
“啊——”
漁歌被燙得驚叫一聲,連忙把貼着皮膚的衣服提起來抖動,讓冷風灌進去降溫。
“不好意思啊。”
撞她的那個人就說了這一句就快步走了出去,急得像趕着去投胎一樣。
不過這在醫院,看那個人那麽火急忙慌的樣子應該是家裏的病人出了什麽狀況。
漁歌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現在只能回去換身衣服。
漁歌想想也沒什麽,順便洗個澡,昨晚都沒能洗漱。
她咬了兩口油條,上樓跟沈沐白說了聲後,就打了個車回去。
到家的時候才剛剛七點,估計孟姨還在做飯,等回去洗漱完還能再吃一頓早飯。
漁歌摸了摸肚子,正要開門,餘光卻瞥見了一旁角落裏倒在地上的那個人。
她轉過頭,看清了那人的臉。
江致?!
漁歌快步走過去。
還真是江致!
他怎麽會在這兒?還搞成這幅樣子?
他身上裹着一張毛毯,蜷縮成一團,眼鏡跟臉上糊着已經幹涸的血,嘴唇幹裂發白,臉色更是蒼白得像一張白紙,映得他臉上的血跡愈發鮮紅。
看他這樣子難不成是在這兒吹了一晚上的冷風?
漁歌皺起眉,把他扶起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很燙。
漁歌覺得自己是真跟醫院杠上了。
她把人從地上橫抱起來,喊住正在調頭的出租車司機。
朝出租車跑去的時候,懷裏的人似乎醒了。
一聲極其虛弱的聲音傳來,“漁歌……”
漁歌垂眸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閉上嘴,我送你去醫院。”
可惜懷裏的人一點也不聽話,還是微張着唇,似乎努力想說什麽。
就在彎身進車時,漁歌聽到了他想說的話。
他說的是: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