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總要做個了斷的”

美國雖然心理咨詢行業比國內要普遍,但考慮到語言溝通和醫生資質,再加上需要提前預約,等見到醫生時,已是兩個星期後的事了。

這期間因為怕再出現尿失禁的問題,鐘煦晚上不敢睡覺,可失眠只會讓他的情況雪上加霜。

焦慮、抑郁等負面情緒将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吸幹了,他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以至于心理醫生在初次見他時,都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濫用藥物。

鐘煦極不配合,縮在沙發角落裏一言不發。

一度曾換了幾個咨詢師,嘗試了繪畫療法、音樂療法、沙盤游戲等方法,鐘煦還是無動于衷。他就像靈魂被封禁的一具空殼,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不再有反應。

無奈之下,心理咨詢師只能找到柯俊遠,從側面了解鐘煦這個人。

其實細算起來,柯俊遠又能了解鐘煦多少呢?他們只是在圖書館裏,一起研究過幾張設計稿而已。後來發生的種種,也不過是出于不肯輸給仇野的那份自尊心和報複心罷了。

他把最近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了,還提起了鐘煦曾被拘禁且找他求救未果的事。

聽完後,心理醫生一臉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辦公室,鐘煦依然坐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垂頭摳弄着不知破了多少次還未愈合的指尖。

“既然你不想說話,那不如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心理醫生坐到鐘煦對面的椅子上,試圖用玩笑調節下房間內僵硬的氣氛,“總不能浪費這一個小時的咨詢費,對吧。”

鐘煦紋絲不動。

心理醫生清清嗓子,道:“上世紀70年代,有兩名劫匪沖進了瑞典首都的一家銀行,想要打劫卻很快被警察包圍了,于是他們劫持了幾名人質。雙方對峙周旋了将近一個星期,劫匪最終還是落網了,只是人質卻在被解救後拒絕配合警察的工作,他們都很感謝劫匪的不殺之恩。”

他看着鐘煦,意味深長道:“其中更是有一位女人質,愛上了劫匪,兩人甚至還訂婚了。”

鐘煦忽然停下摳弄手指的動作,擡頭看過來。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心理醫生對上他的視線,“人為什麽會愛上一個曾經想傷害他的人呢?”

鐘煦抿緊毫無血色的唇,雙眼空洞洞的,像只怪怖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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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險情境裏,自己的生命權被別人主宰,最開始肯定是害怕、恐懼,想跑又跑不掉,外界的信息也完全被阻隔掉了,這時候劫匪的一丁點善意都會被無限放大,人質就會慢慢開始接受現狀,甚至将他視為高于生命一般的存在,無可救藥地‘愛’上對方。”心理醫生伸出食中兩指,給“愛”手動打了引號。

鐘煦遲鈍地眨了下眼睛,僵硬的腰背也緩慢挺了起來。

心理醫生傾過身,展現出更為誠懇的交流意願。

“其實呢,這不是愛,而是一種很典型的心理防禦機制,我們叫它‘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斯德哥……”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心理醫生貼心地補充完整。

“斯德哥爾摩、斯德哥爾摩……”鐘煦喃喃地重複兩遍,突然瘋了一樣撲上去,雙手狠狠掐住心理醫生的脖子,原本空洞的雙眼此刻紅得要滴血,“斯你媽逼!我愛他,就是純粹的愛!才不是因為什麽狗屁斯德哥你媽!”

縱然他身體虛弱,但盛怒之下,瞬間爆發的攻擊性還是很強悍的,心理醫生感覺脖子都要被他掐斷了。

掙紮中,兩人雙雙倒地,發出的動靜引起了門外柯俊遠的警覺。他沖進來,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發狂的鐘煦從醫生身上扯開。

鐘煦依舊在罵,罵得累了,就開始哭,到最後只能反複地強調他對仇野的愛根本無關病症。

“你們根本不懂,一點都不懂!我就是愛他,我他媽沒病……我沒病……”

“好好好,不是病,你很好的,”柯俊遠強行把他按在懷裏,不停地輕撫他的後頸,“深呼吸,沒事了,冷靜一下。“

可鐘煦依舊很狂躁,歇斯底裏的痛罵甚至将醫生辦公室外的其他工作人員也引了過來。柯俊遠覺得面子上有點挂不住,只能邊安慰,邊不停地沖那些人道歉。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男聲,對方說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回國吧,總要給他一個答案的。”

柯俊遠循聲看去,便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走進來,将身後的門關上,阻斷了那些好奇的視線。

那人文質彬彬的,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柯俊遠又一時間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這人。

他下意識起了防備心。

“秦瀚?”心理醫生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被掐紅的脖子,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男人面前伸出了手,“你怎麽來了?居然還知道來看我。“

秦瀚?

柯俊遠覺得耳熟,正在盡力回憶時,便見秦瀚沖他身後打了聲招呼,笑道:“鐘煦,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鐘煦依然被狂亂的情緒左右着,一時間并沒有認出他,秦瀚自嘲地摸了摸下巴,打趣道:“好像我們每次見面,我都是以這句話做開場白,果然還是因為我太大衆臉了。”

說完,他沖柯俊遠紳士地遞過手掌:“柯先生你好,我叫秦瀚。”

兩手交握的那一刻,柯俊遠突然記起為何這個名字如此耳熟了,因為他曾在搜集到的仇野資料中見過這個名字,是仇野曾經在療養院時的主治醫生!

各種猜測齊齊湧上心頭,手不禁加大了力氣。

“秦醫生怎麽會出現在這?”

“來參加學術交流會的,順道過來看看老同學,”秦瀚不動聲色地抽回被攥疼的手,指了下身旁的心理醫生,然後側頭看向鐘煦,笑了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鐘煦,好巧。”

鐘煦根本聽不進旁人的交談,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秦瀚也沒有強行上前打擾,而是将柯俊遠叫去了門外,又重申了自己的意見——讓他回國。

柯俊遠自然不同意。

“為什麽?”秦瀚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尖銳,“是他不願回,還是柯先生不能回?”

柯俊遠擰起了眉。

秦瀚舉起雙手退後了一步,笑道:“別誤會,我不是想探究你的隐私,我只是出于一個朋友的立場,希望鐘煦能盡快爬出眼前的沼澤。”

柯俊遠沉吟片刻,才問:“為什麽非要回去?回去了也根本見不到仇野,那跟在這裏有什麽區別?”

秦瀚笑意深深地看着他:“柯先生這是明知故問。”

柯俊遠不說話了,秦瀚聳聳肩,等了片刻轉身要走時,又聽他幽幽問道:“他回去,就真的能好嗎?”

秦瀚想了想,說:“不一定,有可能更好,有可能更壞。但總要做個了斷的,越早越好。”

最終,柯俊遠用了三天的時間,才說服自己帶鐘煦回國。秦瀚結束了在美國的學術交流,同他們坐同一班飛機回去。

飛機即将降落時,鐘煦才從僵直的狀态中回過神來,忽然認出秦瀚了一樣,不停地追問他仇野在哪。

柯俊遠聽得心煩,用墨鏡、帽子把自己圍了個嚴實,一聲不吭帶他們上了前來接機的車子。

秦瀚看他武裝得如此到位,忍不住開玩笑道:“你這是有多怕被人認出來?”

柯俊遠從墨鏡下冷冷剜了他一眼,秦瀚識趣地住嘴。

車子七拐八拐,終于駛上了盤山公路,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終于激活了鐘煦,他整個人緊貼着車窗,眼巴巴地盯着半山腰的方向。

等車子終于停在半山別墅的門口後,鐘煦率先拉開車門沖了出去。

可柯俊遠卻坐在車裏一動沒動。

“你不跟着過去?”秦瀚有些意外。

“不去了,”柯俊遠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我有私事要處理,你替我陪他進去吧,兩個小時後我來接人。”

秦瀚挑挑眉,沒再追問就下了車,車子拐彎下山而去,他回身,就見鐘煦打開了大門,跑進了莊園。

密碼沒換,給了鐘煦極大的希望。

時隔兩年多,莊園疏于打理,曾經被仇野親手種下的那一小片玫瑰園已經被雜草侵吞了大半地盤。他跑起來時,風裏也沒了花香氣。

鐘煦沒心情多做停留,他站在門廊前,整理了下淩亂的頭發和衣服,才鼓足勇氣去按開門密碼。

随着一聲清脆的叮鈴聲,門鎖開了。

他不知道門後等待他的是什麽,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臉。

鐘煦做了兩次深呼吸,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抹微笑,他推開了眼前那扇虛掩的門。

“阿野!我回來了!”

雀躍的聲音還未落地,那抹笑容已變得僵硬。

空的。

門之後都是空的。

這棟曾見證了他和仇野同居時一切甜蜜美好與痛苦糾纏的房子,空空如也。

除卻一片灰塵之外,再也尋不見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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