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餘晖漸退,湖面只覆蓋了薄薄一層磷光。

臨湖小亭中有一少年伫立。

少年着湖青色窄腰衣袍,大約十五的年紀,模樣清隽,氣質柔和,身上帶着淡淡的墨香,旁邊的紅木欄邊放着裝書本的擔子,像是才從學堂下學。

他迎風而立,望着漸退的夕陽神情難辨。

魏姩遠遠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停下腳步看向氣質溫潤的少年,眸色複雜。

魏家後院的人不算多,現在共只有兩房。

正室喬氏,妾室吳姨娘。

原本還有一位湯姨娘,但在幾年前就過世了,那時北阆初立,奉京并不安穩,湯姨娘在一次帶着魏家四公子尋醫歸來的途中遇見了流寇,母子二人雙雙慘死。

魏文鴻并不是很重女色,之後都沒再往房裏添人。

吳姨娘喜靜,很少跨出自己那方小院,也不愛出風頭,這些年便也能在喬氏手上過着相對安穩的日子。

但吳姨娘膝下有一子一女,喬氏能容對她沒有威脅的吳姨娘,也能對六姑娘魏婉和顏悅色,卻容不怎麽下五公子。

畢竟魏家共只有兩位公子。

嫡長子魏恒,五公子魏裎。

魏文鴻只有這麽兩個兒子,即便長子再出色,他也還是會在意另一個兒子,只是這點在意相比起對長子的疼愛,微不足道。

可偏偏就是他這一點點的父愛,導致了這些年,五公子在後院的生活并不平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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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氏不會允許有人威脅長子的地位。

而魏文鴻心在朝野,他在意庶子的方式頂多就是隔幾日将人傳來問一問功課,其他的,他從不會過多去問,因為,他足夠相信喬氏。

亦或者說,他信喬氏不會做出有損他利益的事情,即便知道一些,只要不是太過,他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魏文鴻的認知裏夫妻一體,妾室不過是下人,他在妻妾之間,從來都是選擇妻子,在嫡子與庶子之間,毫無疑問也是選擇前者。

所以魏裎的處境便極其微妙。

一邊得父親少許憐愛,一邊又要承受嫡母隔三差五的發難,偏這後院是主母的天下,在得家主放權的前提下,主母想要磋磨一個庶子,簡直易如反掌。

下人怠慢,克扣月例,餐食敷衍這都是尋常,有時候遇着主母心情不佳,找由頭發難,跪上一夜也是常有的。

體罰忍忍便也過去了,可魏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被過分苛刻飲食,常年下來身子便很羸弱。

此時他立在亭中,一陣風來,魏姩都覺得他似要被風給裹走。

她無聲一嘆後,示意冬盡留下,一人緩步走了過去。

其實過往她與魏裎并沒有什麽交集,只有一次在外頭她恰巧遇着他難堪的時候,替他解了圍,後隔三差五偷偷給吳姨娘送些銀錢過去時,偶爾打過照面,除此之外,他們除了逢年過節,幾乎沒有怎麽見過。

但他卻因她死了。

她入獄後冬盡去求的喬氏,而他,去求了魏文鴻。

她雖然對這位庶弟了解不多,但也大約知曉他是什麽樣的性子。

他與吳姨娘一樣沉默寡言,不惹是非,且有一番傲骨,不論喬氏怎麽磋磨他,他都不曾在魏文鴻面前提過,或許他是為了吳姨娘忍着,也或許他心頭也明白,即便他提了,魏文鴻也管不了他什麽,反倒會惹怒喬氏,日子更不好過。

但這樣一個人,卻在她入獄後,去給魏文鴻下跪,挨了家法也不曾吭過一聲。

當然,這些都是魏凝在她墳前告訴她的。

她還說,向着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冬盡是,魏裎是,盛安郡主府亦是。

魏裎死的比冬盡還要慘烈些。

受了家法回院落時不慎落入湖中,也就是眼前這片湖,被發現時,人都泡腫了。

魏姩眼底有微光閃過,若她知道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善意會讓他丢了命,她一定不會靠近他。

雖然眼下日子艱難,但成年後也能謀一條生路,日後分家,也算有盼頭。

魏姩越靠近亭中瘦弱的身影,腳步越沉重。

按照她原本入獄的日子算,他就死在這幾日。

十五歲,正是少年意氣風發時,他卻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年。

夜裏的湖水很涼,他掉進去時,也一定很絕望吧。

不慎落水?

呵,騙鬼呢。

喔,那時候她就是鬼。

魏裎似是感知到身後有人,轉過身來看見魏姩時稍微一愣,而後俯身行禮:“二姐。”

湖風拂過,将少年的衣袍吹動,愈發顯得他羸弱不堪一擊。

魏姩也說不清此時是何心情,愧疚,憐惜,亦或者都有。

她上前輕輕攙扶起他:“五弟不必多禮。”

魏裎的視線落在他腕間那白皙如玉的手上,片刻後移開,直起身子看向魏姩,眼裏帶着顯而易見的疑惑。

這條路是他回院子的必經之路,她過來卻要繞很遠,且再往前只有他的住處,所以,她是專門來尋他的。

“五弟身子不好,夜風将起,還是少來湖邊。”魏姩聲音柔和道。

魏裎遂颔首:“謝二姐關懷,我記下了。”

少年不卑不亢,帶着一股生疏感,怎麽看都不像是會為了她出頭的人,可偏偏,他為她丢了命。

所以啊,有時很多事還是不能只用眼睛去看。

魏姩想到此,面色更加溫軟:“今日功課如何,可有遇着難題?”

魏裎又是一怔。

她以往給姨娘送銀子碰見他時,也會像這樣問上一句,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她待他的态度,有些不一樣。

魏裎沒多遲疑,語氣平和的答了。

少年微垂着頭,瞧着極是乖巧,魏姩的一顆心便愈發柔軟了。

他雖不是她真的弟弟,可她心裏卻将他當做親弟看待,不論将來她如何向魏家複仇,都會保住他。

“日後若遇着難事盡管來尋我。”魏姩眉眼柔和道:“以後,我喚你阿裎可好?”

魏姩的親近之意太過明顯,讓魏裎對此很是不解。

她是喬氏的嫡女,以往可憐他私下送下銀錢已是違背喬氏的意思,不過那都是背着喬氏尚還好,可如今卻公然靠近他,她就不怕喬氏知道了會遷怒她。

且她在府中的處境,也并不是很好。

少年還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緒,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将他所思所想全部展露了出來。

魏姩不由莞爾:“別怕,以後有姐姐在,定護阿裎周全。”

魏裎眼中一亮,定定的看着魏姩。

今日,她好像格外好看些,尤其是笑起來,萬物都仿佛失了顏色。

“阿裎?”

魏裎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失态,忙低下頭,耳尖微微泛紅的應了聲:“嗯。”

魏姩看着少年窘迫又乖巧的神态,唇角笑意加深。

“姩姩。”

突然,一道聲音打破了亭中的溫馨。

二人同時擡頭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一身形修長,氣質如玉的錦衣公子正往亭子走來。

魏裎垂下頭,默默退後了一步。

魏姩眼底的笑意,在一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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