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訪客

◎要适應這個身份,很不容易。◎

慢慢與明小丫的記憶融合,明霞似乎覺得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

拗口的方言,改變了唇舌的發音習慣。

缺乏營養,讓體魄虛弱,呼吸難平。

骨節分明,皮膚粗糙幹裂,老繭厚實的手掌,自己擡手輕拍咳喘的胸口,都會把皮膚刮得生疼。

一切的一切,都與曾經的她格外不同。

唯有隐藏在大腦深處不為人知的記憶,告訴自己,她還是那個生活在現代都市,獨立自信,不委屈不将就,熱愛生活的明霞。

伴随着吱呀推門聲走進房間的人,并不是明霞認為的大女兒游小花,而是一個體型矮小的中年婦人。

“大花她娘,身體可還好點?”依然是一口當地鄉村的方言。

因為适應了房間的光線,明霞的視線不像剛剛睜開眼睛時那樣,兩眼一抹黑,借着屋外的薄光,明霞從明小丫的記憶中,找到了這位中年婦人的身份。

她的婆家與明小丫前婆家是同姓一族,不過家境稍好,生育了三兒一女,按照鐵錘村的習慣,嫁到夫家的女子,代表自身的姓名幾乎沒有人會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她為妻為母的身份,所以,明小丫平日都喚她“鐵頭他娘”。

她的大兒子鐵頭,剛剛十六歲,已經成婚,兒媳婦正懷着,算一算年齡,她比明小丫大約大了一輪。

說起來,明小丫與她非親非故,與她僅有的交情,也就是每天在溪水邊錘洗衣服的時候,互相搭把手,多說幾句話。

明霞剛想回答,胸腔又爆發出猛烈的咳嗽,咳得她面色漲紅,幾乎呼吸不上氣來。

“哎呀,真是作孽!”中年婦人将手裏的手提竹筐放在一旁,尋摸着附近,看起來應該是想找水,卻發現這裏空空蕩蕩,別說喝水,就連睡覺的床,搖搖欲墜。

明霞也不指望她能從屋子裏弄來水了。

她平日裏看過一些中醫推拿的穴位,雙手緊握成拳頭,用食指的關節骨頭,力量适中地按壓胸口正中線上的膻中穴。

按壓膻中穴,對治療胸悶,咳嗽,氣喘都有療效。

其實咳嗽的話,用分推肩胛骨和按壓肺俞穴的手法見效更快。

不過,這兩種手法的推拿位置都在背後,她自己無法完成,也不願意随意開口,令人生疑。

至少,明小丫作為一個養在婆家,終日幹農活的倒黴媳婦,是沒有這種中醫知識的。

膻中穴按壓時,疼得厲害。

所謂“痛者不通”,也就是這個意思。

總算一波劇烈的咳嗽過去,明霞雖然氣色很差,但好歹氣息稍微平靜。

鐵頭他娘見她這幅模樣,只以為她是氣不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從旁邊搬了一個缺了蓋子的爛木頭箱子,倒過來,坐下說道:“大花他娘,你這一人拖着三個娃,也沒個勞力撐着,這日子該怎麽過呢!”

明霞沉着臉,沒有應答,繼續推揉膻中穴。

這位大嬸穿着靛藍色的粗布衣褲,肩膀和袖口上,還有明顯的同色補丁。

按照明小丫的記憶,現在已經是過了端午,農歷五月,新歷六月左右,接近初夏。

這位好心的婦女大約是剛剛幹完農活,走近時一身的汗味,濃郁撲鼻襲來。

明霞只能閉嘴屏息,保持克制。

雖然接收了明小丫的身體,但要讓她此時與面前這位明小丫的老交情相談甚歡,可是絕對做不到。

這不是矯情。

實在是現代的生活環境,讓明霞的嗅覺一時适應不了。

她閉口不言的時候,坐在旁邊的大嬸聲音卻是滔滔不絕進入她的耳朵。

“我聽村口李老頭家的婆子說,那寡婦家裏的姐妹,能生得很,前頭的大姐,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後頭的小妹,剛結婚第一年就生了對雙胞胎小子。難怪游家婆子那刁鑽的性子,會讓她進門。”

鐵頭他娘口中的“游家婆子”,正是明小丫的婆婆。

明霞尋找明小丫的回憶,雖然這個姑娘從七歲開始,就住在游家,但在她的記憶裏,對這位板着臉,嘴角兩邊挂着深深法令紋的老婦人,沒有半點溫情。

尖酸刻薄的嘲諷,随心所欲的謾罵,在明小丫的日常生活裏,早就習以為常。

童養媳的日子過得苦,而明小丫這二十年的生活,應該屬于苦中黃連,最苦最難的那一檔。

鐵屋村裏,其他家也有抱養童養媳。

她們童年也很苦,但随着結婚圓房,生了兒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以及上一代公婆逐漸老去,日子也就一天一天熬出來了。

而明小丫的日子,卻是一碗不斷加了黃連的中藥湯,越熬越苦。

在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随着明小丫一次又一次懷孕,一個接着一個閨女的出生,她的家庭地位是越來越低,遭受的虐待也越來越多。

在游家人眼中,明小丫就是一樁虧了血本的生意,養了十年,卻沒能生下兒子傳宗接代,卻生了一堆的賠錢貨。

那日子難過到什麽程度呢?

明霞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

明小丫這段記憶,滿是灰暗,沒有半點希望之光,能讓已經習慣了童養媳苦難生活的明小丫,腦子裏不斷冒出去隔壁山的深水潭子裏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頭,可見是難熬到了什麽樣子。

鐵頭的娘,是非常典型的村婦,平日在家操持家務,同時還要跟着生産隊勞作賺取公分,偶爾閑的時候,也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唠嗑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

明小丫的遭遇,是鐵屋村這陣子的大熱鬧。

她自己又與明小丫有點交情,看明小丫似乎聽得仔細,更是起勁将自己這段時間聽到看到的事情,在明霞面前抖落幹淨。

那在鎮子上當泥瓦工的游全樹,也就是明小丫的前夫,領着新媳婦在老家宅子住了三天,又跑到鎮子上去了。

那游家婆子整天在村子裏放話,這回要讓游全樹多生兩個兒子。

隔了好幾座山的明小丫娘家,哥嫂都放了話,從小被抱走的童養媳跟他們沒關系,別想賴到明家頭上來。

那些婆家娘家的八卦,明霞只将其當做普通信息記下,內心并無半點觸動。

鐵頭他娘在屋子裏絮絮叨叨這段時間,唯一讓明霞頗有感觸的是,沒想到一開始令人想要反胃的臭汗味,聞久了,居然也适應了。

可真是,久居香室而不覺芬芳,賣鹹魚的小販早就忘掉自己身上的腥臭。

鐵頭他娘唾沫飛濺,終于把所有想說的話說完,最後離開時,臉上露出憐憫之色。

在她這樣的傳統村婦看來,被婆家踢出門,又沒有娘家依靠,還帶着三個拖油瓶,明小丫後面日子,簡直就是前途黑暗,一輩子都沒指望了。

“大花她娘,”她從先前拿來的竹籃筐子裏,取出一個香蕉葉和小藤枝捆紮好的東西,放在明霞床頭邊上,“我也沒什麽好東西,這包曬的幹地瓜,你給大花她們天填個肚子,撐兩天吧!”

說完,她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滿是同情地看了明小丫一眼,轉身離開。

她覺得糟糕透頂的事情,對于剛剛重生到明小丫身上的明霞看來,卻是一件好事。

明霞難以想象,如果她睜開眼睛,身邊躺着一個完全陌生,滿嘴黃牙,口出惡言,黑臉小眼睛,一腳腿毛,視枕邊人為牲口,動辄打罵的村夫漢子。

以她的性格,一萬個絕對無法與這種男人共同生活,直接拎着菜刀,給對方一抹脖子,更幹脆利落。

反正明小丫天天劈柴燒火做飯,那把斧頭用得也挺麻利。

随着明霞不斷推揉膻中穴,胸口的悶疼感逐漸緩解,咳嗽也不那麽劇烈和頻繁。

明霞正在腦海裏,不斷篩選和整理明小丫的記憶,突然,鐵頭他娘離開時尚未關緊的房門,有兩個小腦袋晃動。

“大花?二花?”明霞試探地喊了一句。

“娘。”

半敞開的門被推開了一點,明霞看到先前給她倒水的小孩,縮着脖子走進來,咬着嘴唇,猶豫了半天,才說道:“臭花餓了,我們沒吃的了。”

渾身邋遢不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矮小的游大花,是明小丫的大閨女。

至于她口中的臭花,則是明小丫的三女兒,今年也就三歲。

村子裏的女孩沒有大名,小名也是随口取得。

明霞聽到明小丫三閨女的名字,頓時無語,哪會有人家給女孩起這個名字呢?

等她從明小丫的記憶裏找到答案,只能用一個白眼,來回應這個臭花這個名字的來歷。

如果說明小丫大閨女和二閨女的名字,是貨真價實的随意随手不上心喊着,那“臭花”這個名字,可真是帶着明小丫前婆婆深深的厭惡和惡意。

明小丫剛生下第三個女兒,前婆家人的臉色都能臭出酸水。

她那一向刻薄的婆婆,半點也沒有照顧産婦的念頭,反而費了功夫,給明小丫的三女兒起了一個“臭名”,據這老婆子所說,起了臭名,天天罵着,下一胎賠錢貨就不願意來了,準會有一個大金孫。

這種寄生在惡念上的期盼,最終沒有實現,還真是老天開眼。

明霞擡起眼皮,看到面前兩個怯生生的女孩,縮手縮腳站在房門口,不敢靠近。

向她這樣活了四十多年的人類女性,就算一輩子潇潇灑灑,自由自在,但面前出現這副模樣的人類幼崽,很難不會心軟。

“這邊有吃得,大花你過來拿去給喂……”明霞實在說不出“臭花”這個名字,頓了頓,接着說道,“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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