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薛敬放下簾子,那在樓下對望的男女盡數消失,他坐到窗邊的矮沙發上,摸出煙點燃。
腦海中盤旋着那天探望萬哥時,萬哥對他們說的故事。
萬哥當年被判的終身□□,入獄後,跟他同牢房的便有路生南。
十八歲的年齡讓他的體格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但是他的表情陰沉而沉穩,對于閱人無數的萬哥來說,也是心深如海。
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總是獨來獨往,不與人交談,也不參與任何小團體,任何事情都像是置身事外。
在牢房裏,很快就看出特立獨行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于是他很快就成為衆矢之的,像是每個人的心頭之恨,都要發洩到這看似手無寸鐵的少年身上。
而路生南雖然被打得慘,可也是一聲不吭,因為他深知有許多囚犯已經跟獄警串通好,投訴不過是于事無補,只會換來更加殘酷的暴力。他也沒有跟任何人靠攏,更沒有對萬哥這棵大樹求助。
劉隊算是唯一關心他的人。
常常能看到他來勸路生南悔過坦白,可是路生南一次都沒有點過頭。
而比起路生南,萬哥的日子可謂過得實在輕松,他入獄前蕭軍早已打點好一切,別說犯人,連監獄官都要賣他面子三分,萬哥覺得如果不算上人生自由被剝奪,其實他也沒有過得太不一樣。
照樣是衆人簇擁的老大,同樣是舒舒服服被人伺候着,還有不時提防被仇家找麻煩。
有次路生南又被人拖着扔回牢房,眼皮腫得老高,幾乎睜不開眼,身上随處是傷,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一被扔進來,吃力地趴在地上,捂住嘴發出作嘔的聲音。
萬哥知道那是被人打狠了,腦震蕩,生理性嘔吐反應。
他當時正跟幾個室友打牌,那些把路生南拖回來的囚犯還欲在他身上踢多兩腳,萬哥卻讓在這時懶懶出聲。
“差不多行了啊。”
他一向都對這些事情視若無睹,也難怪那幾個人一聽,立刻停下,有些出乎意料,當然也不敢不賣萬哥面子,談笑風生地侃了兩句,就意氣風發地結伴走了。
Advertisement
路生南趴在地上,地上有一灘血,萬哥繼續打牌,室友睨了他一眼,皺眉埋怨道:“要吐去廁所吐,別整得房間都是味道。”
他們的牢房都自帶衛生間,路生南動了動,站不起來,室友又是一陣怒喝。
“快點!”
路生南艱難地雙手撐起,手肘抖得像是春筍,咬着牙,爬進廁所。
很快廁所就傳來幹嘔的聲音,室友皺眉,小指挖了挖耳朵,低罵一聲,“蠢貨。”邊扔出一張牌。
不久後,路生南肋骨斷裂,忍了很久,劉隊發現,把罪魁禍首抓出,連帶着查出那人在牢房裏私藏煙蒂,劉隊便順理成章地将那人上報上去。
結果被關小黑屋不說,還足足延長了一年刑期。
可是萬哥卻知道,路生南的傷勢肯定不至于到肋骨斷裂,而售賣煙蒂的也另有其人。
誰也沒想到,一次打人出氣,卻害自己被加刑加罪。
路生南這人,對別人下的了狠手,對自己更是沒在手軟。
但是路生南的日子也沒有因此而好過,那個真正賣煙的雖然因為路生南而逃過一劫,但是也從此忌憚着他,雖說沒有對他雪上加霜,但也沒有讓他過得輕松。
義氣是在監獄裏最不值錢的東西。
——
夜半,室友都睡熟了,牢房裏唯一的光亮,是走廊的燈照射進來的,不時還有巡邏臺上白色的條紋掃過牢房的每個角落。
萬哥被尿意憋醒,在呼嚕聲中,看到路生南背對着他,坐在地上,望着那透光的小窗口,不知在看什麽。
萬哥沒在意,因為很多時候,路生南也是這樣獨自沉默地坐着,許久不動,要不是他尚有呼吸,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死人一個。
可是此刻的路生南讓人感覺不同,夜晚像是洗去了一切僞裝,讓猛獸露出真正的強大。他身上所迸發的那種憤怒、悲涼和不知名的情緒太過濃烈,讓萬哥今日終于真真正正地打量起這少年。
他解決完內急,才悠悠地走過去,腳步幾乎沒聲音,冷不防地拍了拍他的肩。
路生南卻完全沒反應,只是望着那小窗口。
萬哥在他身邊坐下,問:“你怎麽沒被我吓到?”
“牢房也就那幾尺大。”路生南聲音淡淡的。
萬哥被逗樂,那時路生南的耳朵還是完好的。
他望了眼那小窗口,問:“你天天盯着這窗口啾,有什麽好啾的?”
路生南答:“我在想,監獄的走廊為什麽二十四小時都不關燈,後來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麽?”
“它讓你錯覺,光亮無時無刻都存在着,可是諷刺的是,你永遠都觸碰不了,你永遠都不會有光亮照耀的那天。”
萬哥聽了,默了半響。
“知道你為什麽總是成為衆矢之的嗎?”
路生南終于轉過來,臉上的輪廓像是刀子刻出來的,生冷無比。
“我知道。”
他說:“因為我會在這裏的原因,跟你們都不一樣。”
少年的目光澄清、磊落、倨傲,閃着刀一樣的冷光,讓人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就是這個眼神,讓萬哥從此記住這個少年。
他笑着侃道:“看來人家專門找你打,還是有原因的。”
他說的沒錯,要不是他不曾犯罪,怎麽可能會有這麽磊落而倨傲的眼神。正是因為他這種氣場,讓人覺得就算是身處在這煉獄裏,他也是那麽安定,那麽有底氣。
他的底氣,讓人覺得他比人高人一等,而那些毒打□□他的人,便是想盡辦法把他從高處拉下,拉到這泥沼煉獄之中。
他們想要他堕落,想要他道德淪敗,想要他變得跟他們一樣肮髒。
可是路生南沒有。
萬哥沉吟半會,叫住他。
他轉過來。
“要不要我幫你?”萬哥輕描淡寫地開口,說完後自己也覺得好笑,自己也會有施以援手的一天。
幾分鐘後,路生南移開視線,轉過頭,“不用了。”
“成。”萬哥也不惱,一拍大腿,果斷站起來,回去睡覺。
他萬哥要施以援手,肯定不會開口兩次,路生南拒絕的是他的愚蠢,只是萬哥萬萬沒想到,不久以後,他真的對這少年開了第二次的口。
……
有一次監獄暴動,很多武警都出動了,随處可見囚犯和武警貼身搏鬥,光腳不怕穿鞋的,很多囚犯都是乘亂攻擊武警,他們的怒火早就憋得無處可洩氣,于是一星半點火花,都會燃起熊熊烈火。
萬哥身邊的人都被纏住,就在他□□無術的時候,瞥見有人暗藏着刀刃向他刺來,萬哥大驚,而身邊的武警卻眼犯兇狠的光,禁锢住他的胳膊,使他無法動彈。
一前一後,囚犯和警察,将他置于死地。
就在刀刃要刺進他肉身的時候,路生南不知從哪裏如猛虎一樣撲過來,把那人撲倒在一邊翻了幾圈,空手搏鬥起來,而萬哥終于不再前後受制,将那武警用力一過肩摔,硬生生将那人胳膊給折斷。
萬哥就這樣被路生南救了一命。
事情有蕭軍的後臺,那武警很快就被查辦,而那行刺的囚犯也被抓住,萬哥與路生南坐在一起吃晚飯的一天,擡頭輕描淡寫地問他:“我沈萬從不欠人人情,既然你救了我命,我定會以後把你當兄弟看待。”
路生南垂着眼,安靜吃飯,搖頭說:“萬哥,你不欠我人情。”
萬哥審視着他。
路生南扯了一下嘴角,“這次不過是報答上次在牢房的事兒,咱們算是持平。”
萬哥立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為他在牢房開口的事情,只不過是一時興起之舉,也沒幫到他什麽,可他沒想到路生南會記到現在。
“這事不能相提并論。”萬哥很坦白,“上次我不過是嫌煩,才開的口。”
路生南最後還是沒有答應,末了說了一句話。
……
豔陽高照的一天,獄警呼喝着把囚犯都趕到操場上,“動作麻利點!都到外面活動活動,把你們身上那些黴菌給曬一曬!”
囚犯們雖然不情不願,但是當來到視野寬闊的操場上,狠狠吸一口氣,都忍不住伸展僵硬的肢體,不一會兒就興奮上,在球場上蹦跶。
平時根本就不會碰的球類,在這裏,變成他們珍貴而難得的娛樂。
萬哥被一班人簇擁着,坐在最上一排的長椅上,懶懶地靠着,曬着太陽,打着嘴炮,明目張膽地吐着瓜子殼,好不悠閑。
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穿着藍色囚服的路生南坐在對面,雙手交握,微駝着身體直視前方,眼神沒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身邊有人吐着瓜子殼,指了指他,碎語連連。
“你說那小子是不是傻帽,天天不說話,還成天跟人對着幹,上會兒還得罪獄警,是不是腦門被門夾了。”
身邊有人附議。
“就是,萬哥都開口了,他還端着,裝什麽清高,自己每天被人找打,是他活該。”
有人用手肘撞那人胳膊,眼神一遞,示意他閉嘴。剛剛說話的那人一看萬哥的臉色,立刻會意到自己說錯話,這萬哥的面子路生南都不給,說出來實在不風光,他自覺嘴笨,只好揣揣地閉嘴,不再說話。
而萬哥目光落在路生南身上,想到他那天跟自己說的話,只覺的好笑,又覺得好氣。
萬哥真的不知道這人是不識好歹,還是把這時勢看得太輕。
正在他有點走神的當兒,有好幾人結伴,氣勢雄赳赳地向路生南走去,一看就是找砸的,萬哥等人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很快兩方就打了起來。
說是兩方,不過是以多欺少,幾個打一個。
很多人都看過來,湊起熱鬧,但是萬哥卻看到事情越來越不對勁。
萬哥跳下長凳,沖過去,高呼着獄警,可是他來不及跑過去,路生南已經被好幾人按在地上,那握着刀柄的人猶如儈子手,手起刀落。
這是場明目張膽的尋仇,也是下馬威,殺雞儆猴。
男人撕裂而痛苦的吼聲,血肉橫飛,那一地的鮮血和分離的左耳,都讓萬哥心涼。
在高臺巡邏的獄警發現情況,看到場面混亂,警告無用,便開了機關槍,盡數射在沙土上,惹得塵土飛揚,人群四處逃竄,槍聲那麽震耳欲聾。
萬哥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莫名地想起那天他在飯桌上跟他說的那句話。
“我知道你并非有心幫我,但是我也一樣,不喜歡欠人人情。”
當時路生南的眸色很沉很黑,閃着萬哥最讨厭的識時務者的睿智,又有萬哥佩服的看清時
勢,“有些人情欠了,我還不起。”
路生南雖然沒欠他的人情,但是總歸是壞了別人的好事,幫了他,自然要付出代價。只是這代價,竟然是一只左耳。
……
路生南腦海閃過無數片段。
有不美好的,有絕望的,但是在黑暗深處,他看到了一點光亮,那光亮不像監獄裏的燈光,讓你絕望,而是那麽溫暖,仿佛一閉眼,就像是能感受到讓你血液暖起來的暖意。
他按住聞青的後腦勺,低頭狠狠地吻上去。
像是自暴自棄,像是迫不及待,像是認命。
能感覺到聞青的身軀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軟了下來,熱切的回應着他。
她的熱情和主動讓路生南徹底淪陷,理智崩瓦,他想,就算是自己跌入泥沼,就算是被恨意拖下地獄,他也要牢牢地站住,伸直雙手,把她高高舉起,讓她看到這三尺陽光,這藍天白雲。
聞青感受到來自路生南微微的顫抖。
她的心忽然變得柔軟無比,就算被他吻得喘不過氣,她也沒有推開他,而是把自己整個毫不質疑地獻出去。
月光躺在安靜的河面,波光倒影中,倒影着兩具緊緊擁抱彼此的軀體,像是用盡生命,擁抱彼此的靈魂。
良久,路生南終于放開她,而她的臉色已經是一片潮紅,兩眼泛着水光,媚态盡顯,她看着他的眼神,讓他受不了。
再一次用力地把她擁入懷中,不說話。
聞青一反常态地很乖,沒有撩他,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這樣安安靜靜地讓他抱着,讓路生南頓時有一種錯覺。
像是自己已經跟她過一輩子的錯覺。
路生南平息了些許,開口,聲音很啞。
“聞青。”
“嗯?”
“你別後悔。”
他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她。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聞青卻瞬間懂了,她擡頭,只見他下巴繃得很緊,眉心皺成川字,深邃的雙眸全是陰冷。
聞青莫名有些心疼。
她撫摸他的臉,平淡地開口。
“我不後悔,你也不要反悔。”
我不後悔跟你,你也不要反悔今天所走出的這一步。
他眉心微動,但神色不改,只是細細一看,他的眼圈有些紅。
聞青噗嗤一聲,笑道:“路生南,要你吻我一次,從十五歲那年等到現在,八年了,真的好難。”
但是幸好,她還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