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離開
蕭景赫在瓊州邊境對着周國用兵器拳頭講道理的時候, 收到消息的楊晏清想了想,收拾了些東西堂而皇之地住進了皇宮裏。
将在外,楊晏清如今雖不在朝堂, 但也有得是辦法穩住小皇帝的心。
蕭允仿佛感覺自己一下子就回到了當年剛被先生收為學生時,被這雙永遠笑意吟吟的眼睛盯着讀書的日子, 哦對,現在還比從前增加了批奏折論政這一更加令人頭疼的膳後娛樂環節。
随着邊關的形勢越發緊張, 黑鷹的送信速度從每天一封逐漸過渡為三天, 五天, 十幾天,有時候甚至紙條上就只是匆匆寫了“安好”兩個字, 連“想你”都來不及補在後面。
不過楊晏清倒也不嫌棄, 只是在心裏暗自記下了一筆, 将紙條收進一并帶進宮的匣子裏, 準備等某個口口聲聲說思念的人回來秋後算賬。
“先生……要不看會兒話本?”蕭允抱着龍袍寬大的袍袖蹲在躺椅邊上, 試探性地将手裏的話本遞到窩在躺椅裏的楊晏清手裏。
“陛下的折子都批完了?”楊晏清一個眼神淡淡掃過來。
“批完了!”蕭允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擡手比在耳邊, “真的!”
“那就去寫點東西。”楊晏清舉起蕭允塞進他手裏的話本看了眼封面上的名字,發現居然還是他沒看過的,不由得有些驚訝。
“……寫什麽?”蕭允沒反應過來。
楊晏清逆着午後溫柔的陽光翻開嶄新的話本子, 悠悠道:“陛下想知道什麽,想問什麽,便寫什麽。”
蕭允蹲在楊晏清的身邊,往後一仰索性坐在了地上,腦袋輕輕靠在楊晏清的膝蓋旁, 低聲道:“我想問先生什麽, 不是随時都可以嗎?”
為什麽一定要現在。
楊晏清翻話本的手頓了頓, 沒說什麽,只是又翻過去了一頁。
沉默中,蕭允閉着眼靠在楊晏清的膝旁。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撐着地面站起身,步履有些遲緩地走到桌案後坐下,頓了許久才逐漸提筆開始在絹紙上書寫。
在膝旁少了那抹重量之後,楊晏清翻話本的動作停頓了好一會兒沒再翻向下一頁,最終将手中的話本倒扣在胸前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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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赫與周國的對峙持續了月餘,如果說一開始對峙的是氣勢,那麽到後期幾乎耗費的不是兵力,而是財力。
顏修筠鼓動多名大臣上朝之時上奏應以和為貴,周國作為附屬國多年,此次貿然舉兵想必是有所苦衷,如今更是先行退兵有了服軟的趨勢,大慶身為天朝上國在這種時候理應拿出氣度包容弱小。更兼之這樣的糧食銀兩損耗乃是不必要的支出,如今大慶剛剛度過災情不久,實在不宜大動幹戈消耗銀兩。
若是平日,一向走仁政路子的蕭允并不會給這些上奏的大臣難堪最多打個圓場押後不提,但因為這提議這幾日上朝被反複提及,再加上最近宮裏楊晏清時不時就要添堵一下的行為,忍無可忍心情煩悶的蕭允在一次早朝上終于大發雷霆。直言若是要展現大國威風,那就不用這麽對峙耗着,直接打過去将周國納入大慶版圖,他作為大慶皇帝自然會對自己的子民寬宏相待。
楊晏清稱病不朝已久不知道當時是什麽場面,但據下朝回來的大太監趙良眉飛色舞的轉述,當時不僅是文臣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就連那些本來吹胡子瞪眼想要吵架的武将都被陛下的氣勢震得無言半晌,就連趙良趁機唱和退朝也都是乖乖順着便走了出去,沒有出半點幺蛾子。
到底是長大了啊……
楊晏清牽起嘴角,想起兩年前詢問自己為什麽邊關要耗資打仗不能像前朝一樣求和的小皇帝,頓時心中百感交集。
其實若是周國真的與大慶血拼,那麽蕭景赫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嚣張跋扈的打法,畢竟周國在武器制造方面的确卓越,哪怕人數上遜色大慶,戰力上卻當真說不準。
可就是因為周國百姓人口有限,居住土地有限,他們在戰争上就會顯得更加謹慎猶疑。畢竟對于大慶而言瓊州只是一個州,面前的十五萬大軍只是一部分軍隊,但是對周國而言,有限的人口與軍隊都是真金白銀喂出來的,每一寸耗費心都在滴血,大慶能耗得起的軍糧數目,耕地面積稀少百姓不善農耕的周國卻耗不起。
周國就像是一個伺機而動的大耗子,只适合趁虛而入的撿漏,不能被拎到臺面上實打實的正面剛。
果然,就在又僵持了半月之後,周國遞交了降書,并且決定送大皇子與嫡皇女手執降書前來大慶為質。
皇子的的确确是送來做質子的,只是這身份明顯不一般如今年齡只比蕭允大了兩歲的嫡皇女送來是做什麽的,滿朝文武皆是諱莫如深。
如今陛下宮中未曾迎娶正宮娘娘,若是這周國女真的進了宮,甚至最後生下庶長子……
楊晏清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蕭允卻是一連好幾天皺着眉。
這女人也是真的難辦,收又不想收,退又不好退,如今蕭允後宮裏連個太妃都沒有,那周國女進來雖說定然無法掌權,但也仍舊像是泥鳅進了淤泥裏,到處鑽洞怕是會不知道多快活。
周國既然已經遞交了降書,蕭景赫此次帶出去的十五萬大軍也在撤出瓊州之後回歸各自的府州,只餘下當初蕭景赫帶出京城的兵馬跟随他一起回京。
楊晏清倒了杯茶遞給生悶氣的蕭允,笑道:“瞧瞧陛下,臉都氣鼓了不少。不過就是一個女人也不是什麽多大的事。”
“先生以前還教導朕千萬不要小看女子,怎麽現在反而輕視起來了!”蕭允捧着茶杯有一下沒一下地吹,也不喝,顯然是還在郁悶,“京城裏也沒個能賜婚的宗親……”
當年楊晏清的手段确實是斬草除根地幹淨,活着的這些也都被除了皇室玉牒,沒有說因為娶個周國女而重上玉牒的道理,現如今真正想找個兄弟出來接手這個燙手山芋,蕭允反而提溜不出來了。
王叔倒是年齡身份都合适,但是已經賜婚過一次的蕭允有理由相信,如果再來一次,恐怕王叔得提着長刀直接架在他纖細的脖子上逼着他收回旨意。
想到這,蕭允又是長長嘆了口氣。
“陛下,周國女入宮說不定并不是件壞事。”楊晏清道,“陛下的後宮過于幹淨,對那些朝臣而言反倒不美。陛下煩憂的想必并不是周國女進宮,而是周國女進宮之後這後宮裏一家獨大的局面。”
“宮權與皇嗣,那周國女想來進宮目的不外乎二者,後者的決定權在陛下手裏,前者只需要一個足夠可靠的人來替陛下分憂。”說到這,楊晏清微微笑開,“若臣料想不錯,這次跟在周國兄妹隊伍裏來的,應當會有一位熟面孔。”
“先生是說……”蕭允立時反應過來,“沈公子?他回來了?”
楊晏清緩緩道:“馮經緯死了,他當然該回來了。”
這樣光明正大回大慶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他要是再不回來,被某些聰明人反應過來想通事情的脈絡,恐怕就要永遠留在周國了。
“周國的國相死了?!”蕭允提高聲調,他可是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沈向柳做的?”
今早收到飛鴿傳書的楊晏清也對沈向柳這條美人蛇的速度和毒性感到一絲咋舌:“他所做的可不止這一件。不過如今都只是臣的猜測,等他回來,陛下再仔細詢問其中關跷緣由便是。”
兩人正說着,只見趙良急匆匆從殿外小跑進來,跨門檻的時候甚至打了個趔趄差點跪在地上。
蕭允皺眉:“如此慌張成何體統?!”
“陛下恕罪!”趙良進來就直接跪在了蕭允的面前,連氣都沒敢喘一聲,便道,“陛下,靖北王暗衛殿外求見!”
楊晏清的眼神陡然變得鋒利如刀,直直刺向前來禀報的趙良。
蕭允忙道:“磨蹭什麽還不快宣?!”
說完回頭再看楊晏清的時候,發現這些日子一直像是沒骨頭一樣的先生已經坐直了身子,臉色是這幾日未曾見過的鄭重肅然。
楊晏清見蕭允看過來的眼神晦暗,當即道:“陛下,靖北王此次出征只帶了三名暗衛,其中一名被派去了青州,不論今日來的是哪一位,都代表邊境有變。”
否則,暗衛不可能直接越過靖北王府的管事直接帶着令牌求見遠在皇宮大內的楊晏清。
跟在趙良身後被帶進來的暗衛楊晏清和蕭允都很熟悉,正是基本上跟在蕭景赫身邊若無命令寸步不離的暗一。
暗一此時身上的暗色衣衫被利器割出好幾道口子,張開的口子還在隐隐朝外滲着血,整個人都透着恰逢驚變一路趕路的狼狽。
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暗衛首領直挺挺跪在楊晏清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少君,王爺接到傳令,青州遇襲,靖北軍傷亡慘重,蔣青将軍重傷不醒。軍情緊急之下帶了一隊輕騎兵自冀州雲州橫穿而過用最快速度趕往青州,途中在冀州峽谷遇襲,下落不明!”
“屬下護主不力,請少君責罰!”
楊晏清目光深沉,慢慢道:“是誰傳給王爺靖北軍中消息的?”
暗一一愣:“是王爺派去跟在蔣青将軍身邊的暗衛回報……”
楊晏清喝道:“青州距離瓊州千裏之遙,哪怕靖北軍遇襲,第一時間求援的也該是雲州軍或者冀州軍,何必會舍近求遠去找已經在回京途中的王爺!身為一軍之帥,領兵在外,對暗衛禀報消息絲毫不動腦子揣度,擅離軍隊,他蕭景赫的腦子是被猴子掀開吃了嗎?!”
不僅僅是暗一被罵懵了,就連本來心生不滿的蕭允也沒楊晏清先一步毫不留情的呵斥給整愣了一瞬。
楊晏清又用冷厲的眼神注視暗一:“事發之後,王爺未曾再派遣先鋒軍去青州一探究竟?”
暗一沉默着沒出聲。
“蠢貨!!”楊晏清拂袖而去,竟然徑直離開禦書房,徒留殿中跪在地上的暗一與蕭允還有旁邊努力縮小存在感的趙良。
許久,蕭允輕咳一聲,對暗一道:“你先回王府,此事朕知曉了。”
暗一沉默着重重朝着蕭允俯首磕頭,沉默着被趙良帶出了皇宮。
蕭允站在禦書房內思忖了好半晌,這才走出殿門,由宮女帶着來到楊晏清所在的殿內。
楊晏清正伏案寫着什麽,只是字跡十分潦草,蕭允走過去看了半晌都沒能辨認出楊晏清的筆跡,只怕楊晏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
“先生想出宮,對嗎?”蕭允問,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或者說,先生想離開了。”
楊晏清停下手中的動作,将筆輕放在旁邊的筆擱上,擡眸看向蕭允。
此情此景,恰好與蕭景赫出征前夕師生對峙的場景如出一轍,只是案前案後的位置變了個方向。
蕭允的臉色看不出喜怒:“先生,朕只問一句,王叔……亦或者是青州,是真的出事了嗎?”
楊晏清深深看進蕭允的眼眸深處,緩緩回答:“我不知道。”
蕭允冷笑一聲:“這個世上還有不在先生掌控之中的事嗎?”
“自然有。”楊晏清回答,“我是想要離開,但并不是以此等方式,牽扯上他所分外在意的靖北軍。”
蕭允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就一定……要走嗎?”
“陛下,”楊晏清繞過桌案走出來,半跪在蕭允身前,擡頭看着表情哀傷的少年帝王,溫聲道,“京城已經困住我太久啦,哪怕真的不能随心所欲暢快恣意的翺翔,我也更願意用狼狽卻自由的姿态死在這朝堂傾軋之外。”
“我本來便是屬于那裏,如今,不過是選擇奮不顧身地回去。陛下,您已經長大了,便放臣離開吧。”
蕭允低頭看着楊晏清臉上的笑容與眼中的光芒,沉默了良久,終于妥協般地揪着楊晏清的袖口輕聲懇求:“好……先生所求,朕都能允。但是,讓朕的先生活着……好嗎?”
***
楊晏清回到靖北王府的時候,淮舟和已經處理過傷口的暗一已經等候多時了。
“青州那邊具體什麽情況?”
暗一此時不再有任何的隐瞞,直接道:“王爺處死了兩個通敵罪名坐實的靖北軍老兵,消息沒有封鎖好被傳回了青州,靖北軍那些本就心思叵測的老兵被人煽動以擁兵自立的名頭打了蔣青将軍一個措手不及。蔣青将軍雖受傷但并不致命,可……”
“可他的分量穩不住青州,穩不住靖北軍。”楊晏清冷聲道。
暗一再次跪倒在地:“……是。王爺曾對屬下留令,若他遭遇不測,王府軍中所有事務皆由少君憑令牌接管調用。”
好一個顏修筠,層層算計,最後致命的一擊居然仍舊是落在了青州靖北軍的身上!還有蕭景赫那厮……這語氣怎麽像是早有準備?
楊晏清直覺感覺蕭景赫的失蹤絕對不止被伏擊遇襲那麽簡單,但期間種種還是要到地方才能查探清楚,當即對旁邊候命的淮舟道:“吩咐我們的人,除了鋪子和基本眼線,其餘人等從今日起陸續撤離京城。傳信回去山莊,調一波人分別過去青州與冀州,在我沒有抵達冀州之前全州府搜尋王爺的蹤跡。”
“是!”
淮舟領命離開,楊晏清再度看向沉默跪地的暗一:“起來,将你所知靖北軍情況詳細說與我聽。”
***
翌日,就在楊晏清将要離開之際,從宮中趕出來的趙良拎着袍角急匆匆攔住了楊晏清的馬車,滿頭大汗喘息連連,身後跟着的小太監們也是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哎呦喂!大人您這行事也太過雷厲風行,險些叫臣差點趕不上!”
“這是陛下吩咐讓您随身帶着的,陛下囑咐,此去青州還望大人保重身體才是。”
輕裝簡從的馬車緩緩駛出京城,楊晏清坐在馬車內摩挲着上面沒有任何刻紋,樸素到不像是皇宮物件的木匣子良久,終于還是緩緩打開。
不大的匣子底部鋪着柔軟的錦緞,一枚深褐色的丹藥與半塊黃金做成伏虎形狀的令牌靜靜躺在其中。
“暗一,停車。”
馬車停了下來,楊晏清掀開車簾看向周圍,跳下馬車走進一家不遠處的當鋪。
那當鋪的掌櫃顯然認得楊晏清,眼睛一亮,趕忙道:“貴人裏邊兒請!”
繞道後堂,那掌櫃收起臉上的谄媚表情,對楊晏清抱拳行禮:“莊主!”
楊晏清直接道:“通知山莊的人加速撤離,每處只留一個最深的暗樁,不用掃尾,越快越好。”
那掌櫃一愣,昨兒接到的消息還是分批緩慢撤離,怎麽今日……
“這……若是速度過快,想必風聲怕是會瞞不住。”掌櫃有些為難道。
那麽多暗樁幾天之內同時消失,但凡消息靈通些的都能知道這事兒的不對勁,屆時恐怕京城高管宗室府上都得風聲鶴唳好一陣子。
“不必瞞着。”楊晏清背對着掌櫃,負手而立,“就是要讓京城的這些人知道,他們的府上有多少暗樁多少釘子,而他們平日裏幹的那些事,全都被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我楊晏清就算是離開了這個京城,我這雙眼睛……卻還看着他們呢。”
解藥與虎符托付的情分,怕是就這麽欠下了——人情這東西,着實不好還,日後怕是還有的傷腦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信息量比較大,寶貝們可以猜測推敲一下,不過後文也會有解釋啦!
本來想今天寫完上卷的,結果還是差一點嗚嗚嗚嗚,我手速怎麽這麽慢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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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顧晏 5瓶;
貼貼寶貝~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