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種愚蠢的游戲糟蹋了好些油菜地,直到有一次,鄭樂拉着我又往角落裏鑽,結果被田埂上的人看見了,一個玩意兒就砸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那玩意兒就砸我額頭上了。我當時只覺得額頭好痛,頭好暈。看了看地下,砸我的是一塊石頭。我想用手摸摸被砸到的地方,結果被鄭樂抓住手,讓我別摸。我感覺有什麽順着我的額頭流了下來。

我想,今天也太熱了,都快被汗水蒙住眼睛了。

我迷迷糊糊看到其他人驚恐地指着我,就像我是個怪物。那個扔石頭的小孩叫林淩,都吓得坐在地上了。鄭樂對着林淩吼:“你給我記住!”然後就拉着我往衛生所跑。

衛生所的白醫生在睡午覺,鄭樂對着衛生所的門又踹又踢,我不明白他怎麽那麽勇敢。衛生所的白醫生會紮人屁股,平時我們都很怕他。沒一會兒白醫生就來開門了,白醫生在門裏不耐煩地問:“幹什麽。”鄭樂說:“蕭禾要死了!你快救他!”

我一聽,頓時眼淚就流了下來。我以為我只是被石頭砸了一下,沒想到我竟然是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見不到爺爺了。我越想越傷心,眼淚水嘩嘩的流,混着額頭上的傷口,抹了滿臉的血。

白醫生把門打開,看到我滿臉滿身的血也吓了一大跳。趕忙把我拉進門,問:“怎麽回事,傷口在哪。”我本來是想回答白醫生的,但我一開口,說出來的是:“我要死了。”白醫生汗水都出來了。鄭樂擠上前,指了指我的額頭,說是被石頭砸了。我頓時感到白醫生很不高興,那種恐怖的氣氛讓我都不敢哭了。我抽抽噎噎的停了下來。白醫生臉色鐵青,找了張白毛巾先給我擦臉,然後用酒精給我抹傷口,我記得後來還縫了針。反正是很痛的,我死死攥着鄭樂的手,後來我看鄭樂臉色慘白,好像要暈過去了,我就放開了他的手。

我覺得白醫生好厲害,我都快要死了,他竟然一小會兒就把我救了回來。我安心了才發現白醫生好像是才從床上起來,白大褂裏面只有內褲。後來我學課文學到白求恩,我就在想,白醫生也許是白求恩失散多年的後代,他們的态度都那麽敬業,技術都那麽好。

走的時候鄭樂還問白醫生會不會留疤,白醫生翻白眼說我太白了,不留疤也得留疤。

我不明白留不留疤和我白不白有什麽關系。

但是鄭樂自那以後就天天帶我去曬太陽,直到有一次我中暑了,他扒着我額頭看了看,發現好像沒留疤,他一邊得意的說多虧他帶我來曬太陽,一邊大度的表示以後就放過我了。

後來鄭樂找林淩打了一架,把林淩門牙都打掉半顆。林淩那慫包在他那虎背熊腰的媽面前,把什麽都招了,她媽跑鄭家門口坐地上就開始嚎,于是全村人都知道那些油菜是我們糟蹋的了。林淩的媽正好是現成的出頭鳥,被大家指指點點說了一頓,灰溜溜的回家了。

然後林淩又被他媽打了一頓。

鄭樂也挨了打,那群孩子個個都沒跑掉。

只有爺爺沒打我,但他不給我念那些好聽的詩了,就念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我問爺爺鋤禾是誰,結果還是沒逃脫那頓打。

我覺得這就是命。

我們去小河溝裏游泳的時候,全都脫的光溜溜的,鄭樂就扳着屁股給他看他被打的印子,我也扳着屁股給他看,我兩個就屁股對屁股互相評價對方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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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身上印子都是紅色,你身上印子都是紫色。”

他說:“因為我爺爺比你爺爺力氣大,打人更厲害。”

我說:“不是,是因為我更聽話,我爺爺打我打得更輕。”

鄭樂扁扁嘴說:“我也覺得,你爺爺愛你,我爺爺也更愛你。”

我一想好像是這樣的,每次我們犯了錯事,鄭爺爺都說是鄭樂帶着我去做的。然後就打鄭樂。鄭爺爺還老讓鄭樂照顧我,別讓人欺負了。鄭樂果然好可憐,都沒人愛他了,我就說那我愛你了。

鄭樂扳着手指算了下,我爺爺愛我,他爺爺也愛我,但是我愛他,他好像賺的更多。他又高興起來。

然後我兩個都滿足的跳下河摸魚了。

摸的魚不能帶回家,帶回家鄭爺爺看到了,就要罵鄭樂又帶我下河,我爺爺看到了,還要把魚都倒進廁所,我都吃不上那些魚,結果便宜了蛆。

之後我們就不帶回家了,偷偷摸摸貓去山上,找幾塊芭蕉葉,把魚包起來燒來吃,有的時候季節到了,還可以去茹幾顆胡豆,一起包在芭蕉葉裏。其實那樣燒起來根本不好吃,但我們就是樂此不疲。

吃了魚我們又開始滿山遍野的瘋,那時候我們都崇拜當兵的,不是因為崇高之類的,就覺得帶槍好帥,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還有黑社會,不然我們肯定同樣覺得黑社會很帥。

鄭樂是我們那群孩子的娃兒王,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會用蘆葦杆編槍,他不讓其他孩子看他怎麽編的,只讓我看,還要教給我,結果我怎麽都學不會,鄭樂就急吼吼的罵我笨。

我不明白,既然鄭樂會編,我為什麽還要學。

等我們人手都有一支蘆葦槍時,我們就開始槍戰,眼睛裝模作樣的瞄準,嘴裏砰砰砰個不停,我們一般是分成兩隊,我和鄭樂那一隊叫土豆隊,另一隊叫紅苕隊。

槍戰一般以争吵土豆和紅苕哪個産量更多結束。這是個很嚴肅很重要的問題,産量更少那一隊子彈就應該先打完。

後來我們把槍扔在一邊越吵越厲害,甚至吵到了土豆切絲和紅苕切絲哪個切的更多。再後來我們就不歡而散。

第二天槍戰的時候,我們改名為包谷隊,對手改名為豌豆隊。

小的時候我們都那麽認真,那麽敬業。

其中尤以鄭樂做事最認真,最敬業。我們槍戰的時候,雖然分成了兩隊,但其實打起來的時候,根本就忘了分隊的事情。我躲在山包後面,看到鄭樂朝我跑來,我探出頭,對着他砰了一聲,他應聲而倒,而且是直挺挺的朝前倒,半天都不爬起來。

我心裏想鄭樂就是厲害,裝死都裝的那麽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爬起來,滿嘴都是血。我跑上前一看,他磕在石頭上把門牙磕斷了釘在舌頭裏。

他大着舌頭說:“我嘴巴好痛。”

我說:“你牙齒跑到你舌頭上去啦。”

他說:“那你給我扳回來嘛。”

我就伸手去給他扳,結果剛用力他就大叫一聲,暈過去了。

我給其他小夥伴們說不打了,鄭樂犧牲了。他們就都圍過來看,後來我們一起把鄭樂擡到白醫生那裏去了。

快擡到衛生所的時候,鄭樂被我們折騰醒了。他大着舌頭說:“我們去哪。”我說:“去戰地醫院。”其他人也鬼哭狼嚎說老大你要堅強。

鄭樂被我們擡的難受,自己下來走,走到白醫生那裏,他在衛生所裏的鏡子一照,看到自己滿嘴血,又吓的暈了過去。

後來我才知道鄭樂暈血。

白醫生給鄭樂看了嘴,又把我們罵了一頓。我們都不敢在白醫生面前調皮。他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但我們覺得他比林淩那個虎背熊腰的媽還可怕。

白醫生說我們要是再作死,他就給我們打針。

我說:“那打了給糖丸嗎?”

白醫生把臉一板:“不給!”

我們覺得白醫生好可怕。不僅給我們打針,打了還不把糖丸給我們。萬一我們被痛死了怎麽辦。

後來我就沒那麽怕白醫生了,我知道他是在騙我們。

因為那次之後我和鄭樂槍戰,鄭樂又把後腦勺磕了。我和他都吓呆了,明明他是看着身後堆着幹柴才倒下去的,誰知道柴裏面有個磨刀石,沿子正好磕在鄭樂後腦勺。

我用手想把他後腦勺的傷口合攏,鄭樂痛的哇哇叫,我說:“合不攏了,只有去找白醫生啦。”

結果白醫生給鄭樂包紮了,又罵了我們一頓,沒有給我們打針。

我和鄭樂高興的跑了回家。

鄭樂後腦勺的傷口結疤的時候,已經是春末了。鄭樂擔心了一個春天,他怕傷口老不好,夏天都不能下河去洗澡了。

等他傷口一結疤,他就帶我去抓蝌蚪。小的時候好像對一切動物都很感興趣,見到貓貓狗狗都要去逗惹一下,為此鄭樂還被狗咬過屁股。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地裏的螞蚱,看到了必然要用草串起來,竹林裏的打竹蟲,折了腳插在竹簽上,看翅膀扇風,牆上的算命蟲,抓住了把它八根腳一根根扯下來,放在桌子上看那腳一抽一抽的。

常看到人說,小孩子是最單純善良的,其實不然,小孩子很有一種天真的殘忍。

當我用水沖螞蟻窩的時候,我并沒有想為什麽,不為什麽去做,也不為什麽不去做。我只是這樣想,就這樣行動了而已。如果大人非要問為什麽,我只能說:我喜歡,我願意,就是這樣。

我和鄭樂抓了好多好多小蝌蚪,太多了,于是我們就把小的一只只挑出來,扔在地上,用手指一只只恁爆。有時還會用來互相攻擊,噗的一聲腸腸肚肚爆出來噴在對方臉上,又引起一陣哈哈大笑。

抓蝌蚪的池塘邊,住着一位老人,我們都叫她瘋子婆婆。

大人們都告訴我們,看到她就走遠點,她腦殼有問題。

但瘋子婆婆只要一見到我們來抓蝌蚪抓魚,就跑出來大聲說:“你們又來抓擺擺了啊。”

她把蝌蚪叫擺擺,把魚也叫擺擺,可能水裏一切會擺動的東西她都叫擺擺吧。

我們就互相推搡着說“嘿,瘋子婆婆問你吶。”“明明是問你!”

總之是不會有人回答她的。因為她是瘋子,而我們是正常人。

瘋子婆婆看我們不理她,就自言自語,“豆豆以前也喜歡抓擺擺啊。”

瘋子婆婆有的時候會拿一口袋餅幹出來給我們吃,我們都不要。這個時候我們就相信瘋子婆婆真的是腦殼有問題了。因為那些餅幹都長黴了,說不定年齡比我們還大,她還一直叫我們吃。她說“豆豆最愛吃了這個了啊。”我們不吃,她就要開始罵人。後來我們一看到瘋子婆婆拿餅幹袋子出來,就一窩蜂哄笑着跑開了,鄭樂拉着我跑在最前面,我們跑了很遠很遠轉過頭來看,瘋子婆婆拿着餅幹袋子在池塘邊罵我們:“挨雷劈的小狼崽子!”

我問鄭樂:“豆豆是誰啊?”

鄭樂一臉得意:“你不知道吧,我給你說,豆豆是瘋子婆婆的孫子。”

我說:“那他在哪裏呢。”

鄭樂說:“早死了不知道幾百年了。”

我說:“你怎麽知道。”

鄭樂嘿嘿笑:“有一次我們去摸魚,爺爺打我的時候說的,說我不聽話就和豆豆一樣被淹死!”

我打了個寒噤:“那豆豆的屍體還在池塘裏嗎。”

鄭樂把手拿起來張牙舞爪地:“是啊是啊你小心喽,說不定哪天也把你拉下去作替死鬼喽!”

我吓得大叫一聲就往家裏跑,鄭樂在後面邊喊着邊追,他一追我跑的更快了。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了家,爺爺在做飯,我一下就撲到爺爺懷裏,爺爺笑的說:“咋啦禾子。”

鄭樂跟着跑進來,脆生生的喊:“爺爺!”

爺爺答應:“哎。你和禾子在玩什麽呢。”

鄭樂摸頭不好意思的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說:“他說豆豆在池塘裏抓替死鬼!”

爺爺哈哈一笑,揪揪我的臉,說:“豆豆是在井裏淹死的,再說早都埋了,怎麽抓得到替死鬼呢。”

我想想也是,鄭樂就笑:“禾子你放心,就算要抓也是抓我嘛!”

我說:“不,也不抓你,要抓的話,嗯要抓的話就抓別村的人。”

後來我們老師教我們寫作文,我就寫,豆豆變成了鬼,晚上出來抓人吃,他不敢去別的村,怕會迷路。就在我們村逛啊逛,可是他對着村民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們村就老師和白醫生是外來的,我覺得豆豆大概也會和我們一樣怕白醫生,于是我就寫,豆豆把老師抓走了。

老師把作文發下來讓我重寫。

我回家冥思苦想,覺得大概老師也不想死,可是她不死難道想讓白醫生死嗎,她好自私啊。

我哭喪着臉去找鄭樂,鄭樂看了作文,說:“你不能把老師寫死了,你應該這樣寫,老師教育了豆豆很久,豆豆就變成了好鬼。”

我覺得豆豆肯定不會聽老師的話,可我又想不出更好的,就這樣寫了。

晚飯的時候,爺爺說沒蔥了,叫我去掐幾根。

我邊往地裏走,邊想能不能編出更好的故事。順手拔了幾根蔥,走到井邊上清洗。

我用竹竿打了一桶水,放在水溝邊澆水洗着,等我洗完了轉頭一看,瘋子婆婆就站在我後面。

我吓了一大跳!轉身就想走。

“你站住!”瘋子婆婆說。

我停下來看她。她咧開嘴巴對我笑。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她絮絮叨叨的說:“豆豆給我托夢了,他好慘吶!轉輪王不要他投生,我的心肝,你過來,你去做豆豆的替身好不好。”

我說:“不,我怕冷。”

瘋子婆婆說:“不冷不冷,我給你多穿幾件衣服。”說着她就對我伸出手,她的手就像雞爪,沒有一點點活人的顏色,我吓得腿都要軟了。

“禾子!”突然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就看到鄭樂風風火火的跑過來,瘋子婆婆看到有人來了,就像觸電樣的收回手,埋着頭颠着小腳轉身走得飛快,我只聽到輕輕的幾聲“豆豆別怕......”她就已經走上另一條田埂了。

鄭樂跑過來揉揉我的臉,說:“你沒事吧。瘋子婆婆要幹什麽啊。”

我說:“我不知道。”

鄭樂說:“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說着就牽着我把我帶回家了。

回了家我才發現蔥掉在井邊沒有帶回來。

爺爺聽了鄭樂說的話,皺着眉問我瘋子婆婆說了什麽。我很少看到爺爺那麽嚴肅,我說:“她說,豆豆要替身......”爺爺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把我抱起來,我的頭埋在爺爺頸窩裏,感受到那裏有血管在跳動。

爺爺好久都沒有抱過我了,我好開心。

後來爺爺嚴令我不許再和瘋子婆婆說話,讓我見到她就走,還讓鄭樂看好我。

沒多久,瘋子婆婆自己跳井死了。

村裏人都說:“老妖婆!害得我們又要打口井!”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既然那麽多,不如再拖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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