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老師嫁給了白醫生。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們一群小孩全都跑去看,白醫生終于換下了他的白大褂,可是他的表情依舊沒有變,禮貌而疏遠的笑,相比起來,女老師的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
簡直就像個妖怪。
我們早就知道女老師喜歡白醫生了。只是想不到白醫生會娶女老師。
白醫生長得那麽好看,又很有能耐。
我覺得我們村所有姑娘都配不上他。我也覺得女老師同樣配不上他。
可是白醫生還是娶了女老師。大概是白醫生覺得一個人不好玩吧。可是我好想提醒白醫生,女老師很死板,超級不好玩。雖然女老師對白醫生很好。常常我們在上課的時候,就能聞到煲湯的香味,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吃得不咋的。可是女老師有工資,還有好多鄉親送的吃食。我們聞到香味饞得不行,完全沒法用心上課了,全都像呆頭鵝似的抻着脖子往食堂望。每當這個時候女老師就要用教鞭“啪啪啪”的抽講桌,那講桌本就歪歪倒倒的,被黃荊棍做的教鞭一抽,看起來像下一秒就要散架。結果直到我們畢業,黃荊棍換了好多根,那個講桌都還沒散架。
女老師扯着嗓子說:“看什麽看!把腦袋扔出去看嘛!”
我們覺得脖子一涼,就都把頭伸回來了。這個時候班上的調皮大王,一個叫趙大野的,就會翹着蘭花指怪叫:“看什麽看,那是人家白醫生,又沒你們的份了啦!”
我們哄堂大笑。女老師氣得滿臉通紅。
大家都知道女老師追白醫生就差沒逼到床上去了,一手抓煲肉湯織圍巾,一手抓人生理想詩詞歌賦,有空就膩去衛生所,只可惜兩手都久久不硬。
以前我聽黃大嬸說,這種女人要擱轉去幾十年,憋憋得浸豬籠。
可是女老師沒有被浸豬籠,她還站在講臺上。她把教鞭“嚯”的一抽:“趙大野!你給我站起來!”
趙大野“哎”一聲,歪歪斜斜的站起來說:“難道不是給白醫生的麽。”
女老師又把教鞭一拍:“你給我站到外面去聽課!”
趙大野就吊兒郎當的走出了教室,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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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好羨慕趙大野啊。
他是我們班最窮也是最野的,他家就他和他奶奶,他奶奶耳朵背,每次女老師跑他家去告狀,他第二天就跑到教室來,給我們模仿:
先是佝着背焉着嘴說:“他老師,你來啦!”
又挺起胸:“诶大娘!你管管你家大野吧!”
“唵?不大不大!這房子還是他爺在的時候修的呢!”
又擰着腰翹着蘭花指:“我說你家大野!他上課不認真!”
佝着背把手一別:“我爺早死了!那還能陪你上街!”
每次我們知道女老師要去趙大野家家訪了,睡覺前都會讓家長第二天早點叫我們起床,以便早去學校看趙大野的表演。真是比村裏來了雜技班子還積極。
放了學回家,我和鄭樂看到趙大野還在地裏逮青蛙。我說:“大爺,你逮了幾只啦。”
趙大野說:“才三只!”
鄭樂說:“大爺,今天老師布置作業啦。”
趙大野說:“她還好意思布置作業!要不是去上她的課,我現在起碼逮了一打啦!”
我給鄭樂說:“我也想吃青蛙。我也想下去逮。”
趙大野說:“你們先去寫作業,幫我抄一份嘛,我逮了青蛙分你一半。”
我笑着說好。
爺爺老是說趙大野這孩子心不壞,有東西能想着別人。其實爺爺不知道我們常常幫他抄作業。
打打鬧鬧哭哭笑笑中,我們小學畢業了。
鄭樂去了市裏面的中學,他成績比我好。我數學差的像狗屎,這是我數學老師說的。我去了鎮裏面的中學。
爸爸說:“讀什麽書,浪費錢!”
爺爺把棺材錢拿出來了。爸爸閉嘴了。
其實爸爸不在乎我讀不讀書,他只是在乎要不要他掏錢而已。
爺爺說,等我出息了還他。
但是他沒等到。
我在鎮上讀初中的時候是住校。每個周末爺爺就來鎮上賣花生,賣土豆,賣紅苕。買完了就等我去找他,爺爺背着背簍,我背着書包,我們牽着手一起回家。
爺爺每次問我:“在學校開不開心?”
我說:“開心。”
其實我一點也不開心。
室友們每次在食堂打菜,我經常只能打兩毛錢的飯,然後吃自己帶來的酸菜。別人的衣服好多是花花綠綠的,我的衣服總是藍布,黑布。
我和他們不同,所以他們欺負我。
世界上太多事情這麽莫名其妙。就像爺爺那麽愛我,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世界上那麽多人不愛我,為什麽爺爺卻愛我?他們是因為不同才欺負我,那爺爺是因為相同才愛我嗎。
我們都姓蕭,我們都窮,我有個沒良心的爸爸,他有個沒良心的兒子。
林淩又是我室友——這只代表我們同處一室,并不代表我們是朋友。我還有個室友叫謝如玉,爺爺告訴我,這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意思。但我并沒有告訴爺爺,這人一點都不如玉,我覺得他應該改名叫謝如狗屎。但我并不敢當着他的面說,他比我高比我壯,他經常喊我豆芽菜,蕭豆芽。
宿舍裏我最讨厭他。他老是欺負我。
因為他我都讨厭來上學了。
但是我不得不來,爺爺總記得老岩洞的話,說我會讀書,于是他總希望我考個狀元。我說現在不興狀元了。爺爺說怎麽不興,第一名就是狀元,種莊稼第一名都是狀元。
初一下學期的時候,我向老師申請換宿舍,但是老師不同意,那個又胖又醜的更年期女人罵我麻煩,怎麽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她是教數學的。
我提着行李去了宿舍,就像被嫦娥坑了的後羿,心裏絕望得不得了。我覺得女人這種生物真是太惡毒了。
當然像謝如玉那種科目的雄性生物也很惡毒。
才想到謝如玉,我一進宿舍門就看到了他,還有他爸爸,他們帶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他爸爸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看到我進來,說:“如玉,你室友來了。”
謝如玉轉過頭,看到我,又瞥了眼我手裏的小包裹,不屑道:“哦,蕭豆芽來了啊。”
我不樂意搭理謝如玉,只對着他爸爸點點頭,說:“叔叔好。”
他爸爸一邊伸手來摸我的頭,一邊說:“乖,長得真秀氣。”我偏頭躲過他的手,走到我上鋪去收拾東西。他爸爸有點尴尬,轉過頭訓謝如玉“怎麽亂給別人起外號!”
謝如玉也是上鋪,就在我對面。我東西少,收拾得快,沒多久就收拾完了,這時其他室友也來的差不多了,謝叔叔說他請我們吃飯,謝如玉挨着問我們去不去,問到我時,我看他厭惡的表情,我就說:“算了,待會兒我去自習。”沒想到他反而更不高興了。從鼻子裏哼一聲就轉身走了。我莫名其妙,等他們呼啦走了,自己抱着書去了自習室。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半了。我在門口聽到他們在裏面吵吵嚷嚷,就像面對虎口狼窩,很不想進去。
不過我不得不進去,不進去就沒有地方睡覺。
我剛推開門,只聽啪一聲,一個掃把從門上掉下來,打在我頭上,我愣了愣,就聽見宿舍裏面哈哈大笑,最猖狂的聲音就是謝如玉。我默默的把掃把放回陽臺上,把書包放在床上,然後轉身就給了謝如玉一拳。
謝如玉被打得懵了,估計欺負人慣了,還沒被別人招呼過。還是睡他下鋪的童然先反應過來,狗腿着湊上前問“沒事吧”。謝如玉才反應過來,一巴掌就把童然扇開,猛地朝我撲過來。把我按在下鋪就開揍,我也兩腳亂踢,雙手亂抓。其他人看我們打起來了就來拉架,說拉架其實就是來拉我,我讓謝如玉狠揍了幾拳,揍得我看他腦殼都晃成兩個了,他才停下來讓我給他道歉,我把腦袋偏到一邊,就不道歉,他又揍我。
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林淩說:“算了吧,別打出問題來了。”
謝如玉還是扭着我要我道歉,我偏不。謝如玉眼珠子一轉:“不道歉也可以,喊我一聲爸爸。”
道歉就是我理虧了,可是我覺得我并沒有做錯。但他讓我喊他爸爸我就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容易放過我,爸爸這兩個字對我而言和王大叔張大娘并沒有區別。
于是我就說:“爸爸。”
他就像占了什麽大便宜似的。大搖大擺的從我身上爬起來,臉上的表情不可一世。簡直像個神經病。
我起身爬回自己的床,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打不過他,我只是要堅持表明我的态度。
後來我才知道那掃把是童然放的。
我打了飯都是要回宿舍的,因為酸菜放在宿舍,其他人都在食堂吃。可謝如玉看我在宿舍吃也故意打回宿舍吃,我知道他家很有錢,他是大城市的人,他爸爸來這個鎮上搞開發做項目,他爸怕他媽管不住,才把他帶來這讀書的。他每次故意打很多菜很多肉,然後在我面前吧唧吧唧的吃。我也想吃但是我覺得他肯定不會給我吃,他看我瞄他的飯盒,他就說:“你喊我爸爸我就給你吃。”
這種事情真是一點掙紮都不必要,我說:“爸爸。”
謝如玉就很高興的把菜擀給我一大堆。
我真覺得他腦子有毛病。
可能是被錢燒的。
我的英語成績不差,語文算頂尖,但是我的數學永遠像一坨狗屎,好點的時候勉強像兩坨狗屎。
初一暑假鄭樂回鄉下了,他爸爸已經在市裏買了房子,他回來看他爺爺奶奶,但他說他是回來看我的。他問我适不适應初中,我說還行——那時我和他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無話不談了。他讓我把期末試卷給他看,語文英語政治還好,數學只勉強及格。他看到了很生氣,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生氣,這又不是他的試卷。
他敲着我腦袋說:“蕭禾你就不能用點心嗎,你明明不笨,為什麽數學那麽爛,現在都那麽爛,那你以後怎麽辦。”
我有點不開心他敲我的頭。因為謝如玉的緣故,我對一切可能帶鄙夷侮辱的行為都很敏感,我沒好氣的說:“我能把中學讀完都不錯了,想什麽以後。”
我看鄭樂的表情就像要用試卷摔我一臉。我只好示弱:“好啦好啦,我以後好好學。”
鄭樂沖我吼:“你每次都這麽說,下次還是不好好學!”
我也火了:“又關你什麽事!我喜歡!”
鄭樂就像瀉了氣的皮球,突然就焉了。他低聲說:“不關我的事,你只想對不對得起你爺爺。”
我突然覺得難過,只有熟悉你的人,才靠近你柔軟的地方,才知道你最怕的是什麽。我被謝如玉揍出鼻血都沒那麽難過。可就因為鄭樂一句話,我覺得比什麽都難過。就像心髒被紮了個洞似的,生命嘩嘩的往外流。
鄭樂看我不說話,就說:“以後我來幫你補課好了,看你那個笨哦。”
我知道鄭樂是個真心待我的哥們,我們小學一起玩了六年,我們一起鬧一起挨打,我還帶他去我的專屬桑葚樹,允許他和我一起爬上去摘桑葚吃。
他是真心對我好,我想我以後也要對他好。
整個暑假我都往鄭樂家跑,鄭樂不在家的時候,我常常幫鄭樂爺爺奶奶做事,他爺爺和奶奶也喜歡我得很,把我當親孫子似的。鄭樂每次撒嬌的時候,就說我才真親孫子,自己是撿來的。爺爺奶奶就笑着去捶他。
鄭樂每天上午逼着我做題,錯一道打一個手板,每個手板都是實打實的,從不留情,不管我表情有多可憐。鄭奶奶在旁邊看着就心疼:“錯了你給他說就是了,幹嘛非要打手板。”
鄭樂就板着臉說:“奶奶你別心疼他,那是害了他。他得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那個爸爸,就是鄭樂打我打的最多了。
我比鄭樂小個些,鄭奶奶就常對鄭樂說:“你要好好看着禾子,別被人欺負了。”當初我們一群小孩在一起玩的時候,誰要打了我,欺負了我,他眼睛就瞪的像牛似的,非要找借口和那人打一架才罷休。結果呢,從小到大他打我打的最多,而且從來不留情。
不過我爸爸打我,我恨他,他打我是為了自己發洩。鄭樂打我,我從來不恨他,他是為了我好才打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