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鄭樂每個假期都給我補習理科,初三的時候,我已經能勉強擠進班上的重點培養名單了。
那個老女人對我愈加和藹,我感覺現在我再和謝如玉打架,她已經不會批評我了。只是一直都沒機會驗證。
我已經一戰立威了。我本就從不去主動招惹謝如玉,他在那之後也很少來招惹我。
他大概忌諱我手裏有他的把柄。
把柄自然就是他夜宿男廁所啊。他也許擔心我把這事告訴別人吧。
我才沒那麽無聊。
我初三那年秋天,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爺爺去了。
爺爺去了,可我不知道。
據說黃大嬸來學校找過我,但是沒找到,我那個爸更是沒影。黃大嬸,張大爺,還有鄭爺爺,和院子裏的其他人,張羅着打了一臺薄棺材,把我爺爺埋了。
我連爺爺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放了學去菜市場的時候,沒找到爺爺,我還想,爺爺說話不算數,都不等我,太過分了。
等我一個人回了家,家裏鎖着門,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爺爺去了。
爺爺的墳,在山坡上的花生地旁邊。他以前是個卑微的農民,現在是個卑微的墳包。
他在這塊地上耕種,又在這塊地下腐爛。
鄭爺爺帶我去看的時候,我總覺得差了什麽。鄭爺爺以為我要撲到墳前去痛哭,已經做好拉我起來的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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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只是直挺挺的站在那裏,我問:“為什麽沒有桐子花。”
鄭爺爺一時沒聽清楚,他說:“啥?”
我說:“不該把爺爺埋那麽遠,爺爺每天回家會累的。”
我沒哭,鄭爺爺卻突然哭了,眼淚順着臉上的溝壑流了下來。我都有些心疼鄭爺爺了,我說:“鄭爺爺你別哭,對身體不好。鄭爺爺你別哭,你先回去吧。我和爺爺說會話。”
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開始撿地裏面的花生,我一邊撿,一邊和爺爺聊天:
爺爺,你說話不算話,你都不等我。
爺爺,你記憶變差了,你說等我出息了還你錢的。
爺爺,你太粗心了,你看你掉了好多花生在地裏沒收回去。
不過沒關系,我都幫你撿起來了。
爺爺,天黑了,你該開始講故事了。要不念詩也好,我都喜歡。
我就這樣靠着爺爺的墳睡了一整晚,就像平時和爺爺一起睡一樣。
第二天鄭樂去我家找我,卻發現沒人,才知道我徹夜未歸,立刻就來山上尋我。
他找到我的時候,我靠着爺爺的墳,睡得正香。
他把我搖醒。
我說:“你有病啊,搖什麽搖。”
他說:“你才有病,荒山野嶺的睡一晚上!”
我說:“我陪我爺爺,要你管。”
他說:“你爺爺已經死了,你就讓他安息吧!”
我最讨厭鄭樂了。他永遠知道怎麽樣傷我最深。
我就像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我瘋了一般朝鄭樂吼:“我爺爺沒死!沒死!他只是不能說話了!你懂了嗎!你給我滾!滾!”
我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結果鄭樂掄圓胳膊給了我一個呼呼生風的大嘴巴,我感覺我的臉都要被他扇到後背去了。
正好脖子有些落枕,這一扭,我就疼的哭了起來。我哭起來就沒玩。脖子實在是太痛了,怎麽那麽痛,痛得不能忍受,連心都跟着痛起來了,就像鄭樂那一大巴掌是對着我心髒扇的一樣。
我抱着鄭樂哭的昏天黑地。我眼淚流盡的時候,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脖子痛我也能哭那麽久,我真的是越來越小氣了。
接着,我就跟鄭樂回家了。
我在鄭樂家吃了早飯,鄭爺爺和奶奶都小心翼翼的勸我看開些。太奇怪了,我只是扭到了脖子,和看不看得開有什麽關系。竟然連小綠都畏畏縮縮的躲在桌下,不來親近我。
後來黃大嬸來找我,我才看到除了小心翼翼以外其他的表情。
黃大嬸一來就說:“你給嬸子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拿你爺爺的錢去讀書?”
我說:“難不成還能拿我爸的?我連他的錢影子都沒看到過。”
黃大嬸嘆了口氣:“禾子,我們都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別騙嬸子。我去你學校問了,有同學告訴我你早都去當混混了。”
我問誰說的,黃大嬸給我形容了,果然是謝如玉那個變态。
我說:“那人和我有仇,是騙你們的。”頓了頓我又問:“我爺爺不知道吧。”
黃大嬸為難地說:“當時是你爺爺吊着一口氣,叫我去學校找你,嬸子......我對不起你爺爺,死也沒能讓他安心。”
後來我才知道,何止是沒安心,爺爺聽到我辍學當混混,當時就咽了氣。
爺爺成分不好,不過實際上他還沒來得及萬惡,就已經被萬惡了。身份沒有錯,錯的是時代。爺爺挨批/鬥的時候,他兒子是紅衛/兵,爺爺脫了帽子務農的時候,他兒子是混混。他發誓要教孫子好好做人,他用棺材本供孫子讀書,臨終了別人告訴他“你孫子在外面當混混。”
我這一天,好像要把我一生的眼淚都流盡。
我告訴鄭樂,我不想讀書了。鄭樂說,你想讓你爺爺不安心嗎,咱不僅要讀,還要考大學!
我覺得那很遙遠。
鄭樂知道爺爺去世的消息都比我早,他是一到周末就趕了回來。他說他就知道,他不在我身邊我要做傻事。
走的時候,鄭樂給了我一百元錢。
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錢。都夠買下我整個人了。爺爺每個月給我三十元錢,我都還能有剩。鄭樂一下就給了我一百元錢,他說寒假他會再給我下學期的錢。
鄭樂說:“我們是兄弟,我有湯喝就要讓你有肉吃。”
我說:“你講錯了,應該是你有肉吃我才有湯喝。”
鄭樂說他沒講錯。
我讓鄭奶奶給我在衣服裏面縫了個包,把錢藏在裏面。
然後我回家了。鄭奶奶還說:“禾子,待會兒回來吃午飯。”鄭奶奶用的“回來”這個詞。
我拐回家,剛跨進門就被踢了出去。
我爬起來,看到了我那個爸爸,爸爸說:“你野到哪裏去了,老不死的在哪裏。”
我說:“爺爺死了。”
爸爸眼睛都醉眯了,他說:“你再說一遍。”
我對他吼:“爺爺死了!”那是我第一次對他表現出不滿。
他突然又給了我一腳。然後就罵罵咧咧的去睡覺了。我知道他聽懂了。因為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坐到門檻上罵人。
他也知道不會有人來拉他進去了。
然後我聽到他在裏屋壓抑的哭。
我覺得很惡心。
我最終還是回了學校,鄭樂把我送到學校門口,他把我的包給我,說:“周末就呆在學校嘛,回我們家也行。實在難過可以來市裏面找我。”
他怕我爸爸打我,他給我肚子上的傷抹藥時一直在罵我爸爸是畜生。
其實我無所謂,我根本不在乎被不在乎的人傷害。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情緒還很低落,可能眼睛都是腫的。
然後我就遇到了謝如玉,謝如玉看我不高興他就高興起來了。他說:“看你表情就像死了爹一樣。”
我說:“你不就是我爹嗎。”
謝如玉被我哽到。林淩出來把謝如玉拉到一邊,我聽到林淩小聲說:“他爺爺死了,他和他爺爺感情很深,你別去惹他了。”
謝如玉沉默一瞬,尤不甘心的說:“不就死了個爺爺嘛,切。”
我腦海裏霎時就炸開了。一種謝如玉該去死的沖動,不可抑制的瘋狂爆發而出。
我四顧一瞬,看到陽臺的掃把,搶過去,拿起來,沖向謝如玉,毫無章法的亂打一氣。
我一邊打一邊吼:“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
其他人都被我的猙獰吓住了,謝如玉抱着頭只知道躲,我瘋狂的亂打,頭,腰,背,哪裏露出來抽哪裏。那一瞬間我是真想抽死他。謝如玉被打得狠了哼都不哼一聲,我卻一邊打他一邊嚎。
後來還是其他人反應過來把我拉住。謝如玉的眼睛都氣紅了。可我根本不願意考慮一切後果。只一邊掙紮一邊吼:“我殺不了你你就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可能他被我的猙獰吓住了,也可能他覺得不能那麽便宜我。他站在那裏沒有動手。
我掙紮累了坐在地上,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林淩來勸我,不停地說不要傷心。
這簡直可笑,他讓我不要傷心。說的輕松。
我該如何不要傷心?
又或者這世界難道竟連傷心都不可以了嗎?
我死死盯着謝如玉,我說:“我連我爺爺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我爺爺用棺材錢供我讀書,你卻告訴他我去當混混去了。謝如玉你這個畜生。你真是個畜生!”
我一直在流淚,謝如玉就一直看着我。後來我就靠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林淩的床上起來。他們看我睡着了,就把我擡到下鋪的床上睡去了。
我去上課的時候遲到了,被老女人叫到辦公室,我以為他要罵我,結果她關心的問我身體好些沒。我才知道謝如玉給我請了假。老女人還說:“你看,你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和同學的關系自然就好了。不過呢,也別太努力傷了身體。”
我讨厭生命中那些自以為是的旁觀者。再不關痛癢的關系也不能阻止他們對着別人的生命發表評論。這虛僞的關照實在使我覺得惡心。
周末的時候,謝如玉走到我面前來,磨磨蹭蹭半天說要去我家,去給我爺爺道歉。他說:“不枉你喊過我那麽多次爸爸。”
那時候,不管多大仇多大怨,都還遵守江湖道義,老者為尊,死者為大。
我沉默的帶着他,一路颠簸來到我爺爺墳前。
我跪下磕頭,謝如玉也跟着跪下拜了幾拜,然後他站起來,顧不上拍褲子上的泥土。
他開口大大方方的說:“你是蕭禾的爺爺,也就是我爸爸,爸爸你放心,我會照顧蕭禾的。”他說完從書包裏摸出兩個蘋果。我想,爺爺生前沒吃過蘋果,死了卻吃上了。可是我又有點擔心爺爺的牙咬不動。
接着我往家裏走,謝如玉不聲不響的跟着我。我回到家,剛進門,還沒看清楚屋裏情形,一只腳就飛了出來,着陸點是我的肚皮,我聽見身後嗖的一聲,謝如玉閃到一邊去了,我第一反應是:好快的速度!還沒等我有第二反應,我已經“砰”的一聲磕在地上了。
我想,幸好我家窮,還是泥地,要是水泥地,我遲早都磕傻了。
我覺得我這個爸爸可能有點神經病,他對很多事情都有些偏執,比如喝酒,比如罵我媽,比如守在門口踹我肚皮。
我擡起頭就看到我爸爸離開的兩只腳。謝如玉在一旁湊過來拉起我,問:“這是哪個。”
我說:“是神經病。”
謝如玉手還有點抖,我心裏覺得好笑,可能他自以為平時打人已經夠狠了,結果和我這個爸爸一比簡直像在撫摸。
接下來我再沒有回過家。其實那也不算家了,沒有爺爺,只有個神經病守在門口踹我肚皮。
其實,如果我能預見我以後的生活,我就會知道,窮盡一生,我再沒能擁有一個真正的家。
寒假的時候鄭樂還給我補課,又給了我一百元。加上之前的一百,我基本沒怎麽用,我在學校吃的飯都是我那個“爸爸”付的錢。
小的時候,我理所當然的認為,我家比鄭家窮我營養不良,我比鄭樂矮小是理所當然的,我比鄭樂矮小,鄭樂照顧我也是理所當然的。後來我又認為謝如玉是我爸爸,他給我付錢是理所當然的。
我長大後,才知道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理所當然。
作者有話要說: 簡直忍不住就會越寫越快!噢漏不能這樣!不能又寫成故事梗概!!!!
這兩天在看加缪薩特簡直忍不住就要受影響。但我并不是想寫什麽荒謬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