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一次月考快要來的時候,鄭奶奶中風了。
鄭奶奶在家突然暈倒,被風風火火的送去醫院。後來整個右邊身子都動彈不得了。宿管阿姨叫我接電話的時候,我和鄭樂剛從自習室回來。我還疑惑,誰會給我打電話。結果接起來是鄭叔叔,他說:“老二,在幹什麽?”我說:“我和哥才學習了回來。”他說:“最近課業緊不緊?”我說:“還行吧,一直那樣。是有什麽事嗎?”
鄭叔叔頓了頓說:“奶奶中風了,現在在醫院,右邊身子癱瘓了。你看,要不要告訴你哥?”
我愣了愣,才低聲說:“告訴他吧。”
鄭叔叔在那頭嘆了口氣,我突然覺得很心酸。
我說:“我和哥這周末去醫院看奶奶。”
鄭叔叔說好,又給我報了地址,我一一記下。
挂了電話回到宿舍,鄭樂坐在床上看向我:“誰啊?”
“你爸。”走過去在他面前輕輕坐下,我緩聲說:“奶奶中風了。”
鄭樂眉頭忽的皺起,扔下手中書,急切問:“怎麽回事?”
我擡臂去輕握住他的手,說:“現在在醫院,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等明天上了課就去看她吧。”
他反手握住我的,低聲喃喃:“嗯,一定不會有事。”說完就看着自己的腳尖發呆。
我以為面對既成事實,任何勸慰和關心都沒有實際意義,便也陪着他發呆。直到楊光接着回宿舍,手在我倆眼前晃了晃:“幹啥吶你倆,腦電波交流啊。”
鄭樂回過神,對上我直直的目光,勉強笑了笑,說:“別擔心。”
我也笑。
第二天勉強聽了半天課,最後我和鄭樂實在忍不住,下午請了假就去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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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臺查了房間,我和鄭樂找到奶奶那間房,推門進去,裏面有五張床,住了三個人,眼睛一掃,就看到鄭奶奶躺在窗邊那張床上。爺爺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背對着我們,那背影佝偻而脆弱。
我想,我爺爺如果還在,那如山的背,現在也一樣彎下去了吧。
我跟在鄭樂身後走進去,鄭樂喊了聲爺爺,鄭爺爺擡起頭,手裏還拿着刀,另外一個手的蘋果削到一半皮,我也叫:“爺爺。”
爺爺高興的站起來,鄭樂上前扶住他,我說:“爺爺你坐啊。”
爺爺說:“你倆不上課啊,怎麽跑過來了。”
我搶在鄭樂面前說:“學校放假了。”鄭樂看我一眼忙跟着點頭,又轉過頭去看病床上的奶奶,奶奶看着我們,張張嘴,說:“孫子诶!”吐字有些不清晰了。
鄭樂握住奶奶的手,即使知道那手可能無一絲知覺,鄭樂說:“我在這,奶奶,你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
鄭奶奶扯了扯嘴角,說:“好,好。”還微微點着頭,看起來精神頭不錯。
我接過鄭爺爺手中的蘋果削了起來,幾下削好了,切了一半給爺爺,又把剩下那半在盤子裏切成小片。我坐過去,把盤子遞給鄭樂,說:“喂奶奶吃點吧。”鄭樂接過盤子,奶奶看着我說:“禾子又長高啦。”我說:“對啊奶奶,我再努力點就要超過鄭樂啦。”
奶奶就笑,左手擡起來小幅度擺了擺:“不會不會,你爸爸就沒有他爸爸高,我看你是長不過了。”鄭樂轉過頭來看着我笑,說:“聽見沒,這輩子都別想超過我。”
奶奶眼一瞪:“你就知道欺負禾子!禾子比你小......”我和鄭樂相視一笑,鄭奶奶又開始了。果然鄭奶奶說:“你要多照顧他,不能讓別人欺負他,你自己更不能欺負他。”鄭奶奶偏了偏頭,看着鄭爺爺說:“你得看着大孫子,他總是欺負禾子,以前還打禾子手心來着,哎我這個心疼,禾子又不像他,皮糙肉厚的。”
鄭爺爺就笑。鄭樂把頭輕輕埋在鄭奶奶身上:“奶奶可偏心了,你要是不管我,我就偏要欺負禾子。”鄭奶奶也笑。
鄭樂對他爺爺奶奶感情很深,他事無巨細的詢問了鄭奶奶的情況,鄭爺爺在醫院陪着奶奶,鄭樂問:“爸爸呢?”爺爺說:“你爸爸忙,沒時間。”鄭樂說:“曹阿姨呢?”爺爺說:“她還要照顧小愉。”鄭樂有點火,壓抑着聲音說:“鄭愉都八/九歲了又不是奶娃兒!她又沒工作,怎麽不能來照顧了,留你兩個老人在醫院我怎麽放心!”
鄭爺爺嘆息了一口氣,說:“要是秀英在......”
秀英是鄭樂的媽,跟着鄭叔叔在外面打工,離婚了就在外面不曾回來。鄭樂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也好多年沒提過她了。那真是一個決絕的女人,做媳婦時,盡職盡責,離婚了,便頃刻忘了一切。鄭爺爺又嘆息了一聲,将餘下的話自己咽了下去。
我在一旁看着,心裏無端覺得悲涼。鄭爺爺中午要自己出去買飯吃。晚上也沒人輪換守夜。
這大概就是歲月。
我和鄭樂在醫院呆了一下午,晚飯後我倆買了點水果,給同病房其他人分了些,對面床是個老頭,也是中風偏癱,一個中年婦女陪着。該是子女之類的。
另外一床也是個老人,據說是下午才住進來的,喝醉了倒在大馬路上,被送進來輸液。身邊也沒個陪的人。鄭樂拿了幾個蘋果放在他床頭,看那人在睡覺,也沒喊他。
過了一會來了個中年男人,拿着一盒粥,也是前一個老人的子女,那中年婦女接過粥,給鄭先奶奶盛了一碗,不停說這是藥粥,吃了好。鄭樂道過謝接了過來。給鄭奶奶擱在床頭。那婦女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就開始大聲和我們聊天,詢問着鄭奶奶的情況。這種感覺讓我有些懷念起住在大院裏的日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護士來查房,看了眼中年夫婦的粥皺着眉說:“你們注意點,不要弄到床單上了。”那婦女擺着手,連連說:“不會不會,小妹兒你放心。”那護士撇了撇嘴,簡單地查看下那老頭的症狀,又走過來查問鄭奶奶。鄭爺爺一一回答了。那小護士就轉身去查看最後個老人,那老人也沒看護,小護士就去叫醒那老人。結果一碰,人都涼了。
小護士吸了口氣,出去叫了醫生,醫生進來了問護士:“怎麽回事?”護士說不知道。
護士轉身來問我們:“怎麽回事?”我們說不知道。
我們湊上前問醫生:“怎麽回事”,醫生說:“我怎麽知道。”
最後那床那人被推走了。也沒人知道怎麽回事。
只有那幾個蘋果還躺在床頭櫃上,紅的刺目。
大家看着那老人被推走,沉默了一段時間。當然并不是為那老人,他不可能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必然有親人,連親人都不管他,我們做什麽活雷鋒呢,何況我們又沒有寫日記這種保險的習慣。
我們沉默,不過是因為身在醫院,誰也不願意晦氣近身而已。結果晦氣自己找上了門。
我們就只有沉默了。
最後那婦人先忍不住開了口,對着我們勉強笑道:“幸好你倆小夥子來了,小夥子陽氣重,哈,就把晦氣抵消了。”
我和鄭樂讪笑兩聲,幸好她沒說是我們陽氣重,把那老人沖死了。
我兩個大男生,待在醫院實際也幫不上太大的忙。鄭奶奶又是個有主意的,把我和鄭樂趕了回去。走的時候還說:“你倆都要努力讀書,考個大學給奶奶看。鄭樂你要多照顧禾子......”
鄭樂嗷一聲說:“知道啦奶奶!”
第二天是周六,我和他就直接回了家。家裏沒人,估計鄭叔叔還沒回來,曹阿姨帶着鄭愉遛彎去了。我和鄭樂沖了涼,回房間練了會數學題,也就休息了。
黑暗裏感覺到鄭樂翻來覆去半宿,我說:“你烙煎餅呢。”
鄭樂翻過來對着我:“我擔心奶奶。”
我側了個身,平躺下來,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喃喃說:
“有的事情,在發生之前,我會覺得,這太可怕了,這一定不能發生,我承受不起,我會垮掉。”我頓了頓,“結果,那件事,還是發生了,呵。”
鄭樂伸出手來攏住我,身子挨過來蹭了蹭,用行動傳達着安慰的氣息。
我不知為何嗤笑一聲,接着說:“然後我發現,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我無所謂的笑着,心裏仿佛有種自虐的快感。旁邊的身體卻突然僵硬。感覺到他的變化,我不自覺說出安慰的話:“人大概比想象中堅強。”
鄭樂的頭就挨在我枕頭邊,我感覺他又動了,他湊近我耳朵,我聽見他小聲卻清晰的說:“我希望,能讓你永遠不用堅強。”
笑容凝固在嘴角。眼淚剎那間流了出來。
長大後才知道,笑容不一定是快樂,眼淚不一定是悲傷。
不知道誓言是否一定是永恒?
鄭樂第二天精神狀态好多了。大概我可以充當無差別安慰劑——一個厚臉皮積極活着的孤家寡人。
這沒什麽不好。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鄭樂跟鄭叔叔說:“爸,爺爺奶奶兩個老人在醫院我不放心。”
鄭叔叔點點頭,看向低頭喝粥的曹阿姨。曹阿姨說:“別看我,我去了誰去照看鄭愉?”
鄭愉在一旁懵懂的擡起頭來,不知道為什麽提到她。
鄭樂說:“鄭愉要讀書,又不是嬰兒要你一直奶着她。”
鄭叔叔瞥鄭樂一眼,對曹阿姨說:“你反正要做飯,中午和下午就送點到醫院去,醫院附近的餐館髒的很。”
曹阿姨低聲說:“你也曉得醫院髒得很,萬一我過了病氣回來呢。”
我低頭默默扒飯。果然鄭樂火了:“死不到你你放心。”
鄭叔叔叱責:“沒大沒小!”
鄭樂把筷子放下,坐在那裏不說話。
我小聲說:“鄭叔叔,鄭樂是關心則亂,昨天奶奶他們病房裏有個老人去世了,身邊也沒個人,去了半天了才發現......”
鄭叔叔嘆口氣,對着曹阿姨說:“我爸媽也沒幾年了,你也是正兒八經的兒媳婦,就多幸苦下。”
曹阿姨張嘴陰陽怪氣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鄭樂翻個白眼,站起來就回了房。我趕緊扒了幾口飯,也追着鄭樂去了。
鄭樂一邊收拾回學校的東西,一邊說:“她算哪門子的媳婦兒。”
我本來想安慰他幾句,結果嘴裏的飯哽的我要上不下,我狠噎幾下把飯都吞下去。拍着胸口說:“算了算了,好歹都進了你家門了。”
我并不在意他的抱怨,我知道他也就發洩下心中不滿,他讨厭那個女人,卻并不恨她。
恨這種奢侈的技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發動的,恨的前提是要有深厚的感情。
鄭樂對他爸沒有這種深厚的感情。對那個女人更沒有。
不過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熟人罷了。讨厭就綽綽有餘了,怎會恨呢。
鄭樂說我們回學校吧,我說你決定。于是我倆回了學校,在自習室抱着書裏戰個昏天黑地。鄭奶奶的期待就是鄭樂的興奮劑,連帶着我也被傳染了。
他分明是不想要自己空下來,空下來不會忍不住去擔心鄭奶奶。他又不可能老是去醫院守着鄭奶奶,高三實在是太忙碌。
忙碌二字,在沒經歷過的人看來,只是兩個漢字,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這兩個字後面有多少汗水和辛勞。
人就是一個籃球,只有不停的拍,它才會不停的跳,多一分力,才能多跳高一分。如果不去拍他,他就會在沉默中沾染塵埃,在寂靜中慢慢焉下去。
我不明白上帝造人的時候,為什麽要添加那麽多惰性。就像橡皮筋的彈性一樣,不拉就收,簡直是一種本能。人可以在一天之內習慣懶惰,卻要用一月,一年,或者一生,去争取養成勤勞。
鄭奶奶在醫院躺了半個月,然後被接回了鄭家。
鄭奶奶以前總是罵鄭爺爺是懶鬼,油瓶倒了都不得扶起來。鄭爺爺就笑着耍賴說:“誰叫我娶了你呢。”鄭奶奶就搖着頭說“臉皮比城牆還厚!”
可自從鄭奶奶病了。鄭爺爺每天照顧奶奶,在醫院最開始那幾天,一宿一宿的守在奶奶身邊沒合過眼。鄭奶奶回家修養以後,鄭爺爺每天給奶奶做複健運動,幫奶奶洗澡,給奶奶擦身子,攙着奶奶如廁,給奶奶每天倒尿盆。
鄭奶奶說:“老頭子,你累不累?”
爺爺依舊笑着耍賴說:“誰叫我娶了你呢。”
鄭奶奶也笑起來:“一把年紀了......臉皮比城牆都還厚!”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寫過的簡直不能看,看了就想改改改改!直到完結之前都會不停想改。
完結後就不改了,因為完結後就再也不會去看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