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曹阿姨對爺爺奶奶來說是外人,爺爺奶奶對曹阿姨來說也是外人。外人和外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總是不方便。等鄭奶奶漸漸好轉的時候,就和爺爺回到鄉下了。我們也進入最後沖刺階段了,高考倒計時一個月。
我和鄭樂那一個月都呆在學校複習。宿舍五個人過着食堂宿舍教室三點一線的高三僧生活,每天的安排精确到分鐘,連楊光都不賴床了。最後一次模拟考我在年紀第九名。鄭樂在年紀十四名。其他人也不錯。
穩定的學習,穩定的人際關系,嗯,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和鄭樂的親親從無要領的啃咬慢慢變為唇舌的癡纏。
不對,這也很正常。就像和普通朋友牽手是十指并攏,和親密朋友牽手就十指交叉一個道理。我倆兢兢業業按部就班的根據正常速度在正常發展。
到高考的時候我們宿舍心态都挺好,五個人在進場前互相打着氣:“加油!”
高考兩天轉眼就過去了,快得讓人無法相信。直到最後一科考完我還意猶未盡。
就這樣了?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奮鬥,就這樣被定義了?整個社會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的考試,就這樣結束了?
太逗了,感覺就像褲子還沒脫下來就一瀉千裏。
我回到宿舍有還有點恍惚。楊光迎面走來給我一錘,大聲喊:“解放喽!”
鄭樂也已經回來了,他說:“怎麽樣,感覺還行吧?”
我說:“還沒來得及感覺就沒了。”
鄭樂就笑,我說:“你感覺怎樣?”
他點點頭說:“還行。”
高學優和程數也回來了。楊光高興的跳上跳下:“我們晚上去外面吃飯嘛!”
我們都說好。五個人一窩蜂鑽進學校外面的小酒館,
點了菜,鄭樂問:“要喝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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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光興奮得不得了,嗷嗷叫着說“要!要!”
另外兩個人也很興奮。我們的感覺就是長大了,解放了。
鄭樂看我也點了頭,就叫了一件酒。一人開了一瓶,杯子也不要,直接牛逼哄哄的吹瓶子。
——那時我們都急着證明自己長大了。
等真長大了,卻又開始懷念那時的青蔥。
人吶。
我們叽叽喳喳的不停說着三年來的一切,不管好的壞的都一味報以哈哈大笑,互相損着打趣着。楊光那二貨最先醉,抱着程數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身上了,還大着舌頭問:“你說,你說我是讀清華好,還是北大好勒?”
程數也喝得差不多了,抱着酒瓶認真說:“我覺得,我覺得哈佛好像更好的樣子诶。”
楊光想了想,頗以為然的鄭重點頭:“嗯,有道理,有道理。”說着又灌一大口,酒水滿嘴流,估計喝的世界都開始旋轉了,還樂哈哈的邊逮着程數的瓶子往程數臉上戳,邊說着:“喝啊,你喝啊。”
程數“哦哦”的點頭,又拿住楊光的胳膊湊到眼前:“你看你喝得,汗毛都立起來了。”
楊光反駁道:“屁,我的汗毛本來就是立起來的。”
旁邊高學優插嘴:“為什麽呢?”
楊光大着舌頭說:“哪有為什麽,天生的!”
“哦,”程數一臉了然,“你可以用梳子梳一梳,說不定就卧倒了。”
楊光把手舉到眼前細細瞅了瞅,認真道:“不行,梳不到,太短了。”
程數說:“哎呀,梳不到可以用熨鬥熨一熨嘛。”
我喝得少,只是腳步有點虛,鄭樂酒量還不錯。我倆勉強清醒,聽着那兩人的話笑得不亦樂乎。高學優也是半醉的樣子,直愣愣的在一邊,一會兒看看我和鄭樂,一會兒看看楊光和程數,呆呆的樣子,程數一轉頭正好和高學優大眼對小眼,兩個人腦子有點反應不過來,接着程數突然抱住高學優的臉,大聲感嘆:“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雲!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雲時很近!”
話音未落,聽得楊光大大一聲“啊!”我們轉頭去看他,他接道“天上飄着些微雲,地上吹着些微風,啊!啊!啊!啊!”估計是想不起後文了......
我們都不知道他倆什麽神經不對,突然發詩瘋,看他倆不顧衆人眼光一臉陶醉的樣子,簡直笑得要跌下桌。
最後實在不忍他倆無知無覺的刷新自己的形象,鄭樂扶着他倆,我扶着高學優,我們跌跌撞撞的回了宿舍。把程數楊光往床上一扔,那二人立刻睡得像豬一樣,我又給高學優擦了擦臉,這人也是上下眼皮使勁打架。
我自己不洗漱是沒法不上床的,鄭樂扛了那兩人回來也是累的慌,躺在床上不想動。我自己洗漱完,擰了毛巾給他擦臉,提着洗腳水放在他床邊,給他把鞋襪撸掉,放進水裏洗了又擦幹。等我倒了洗腳水回來,鄭樂眼睛還亮亮的。
我也懶得爬上上鋪,在鄭樂床上躺下。兩個人反而沒了睡意。不知是我先親的他還是他先親的我,總之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倆已經啃成一團了,鄭樂喜歡把他的舌頭探過來,在我嘴裏鬧騰,我和他纏繞翻騰一會兒,累了就随他自己到處舔舐。我覺得他可能是屬狗的。
過了一會兒小鄭樂就抵着我了,還在我身上一蹭一蹭的。我倆經常互撸,那感覺确實比自己撸要爽。可我倆總覺得不夠,好像差了什麽。可又不知道怎麽算夠。
我倆又悄悄互撸了一把,用紙擦掉,鄭樂把頭靠在我肩窩。我們沉默着不說話。
窗外的夜色,愈發濃了。
等填完志願,和朋友們道別後,我們就高高興興的回了家。鄭樂開門時我倆還在嘻嘻哈哈的商量着暑假要怎麽玩。一進了門,就見鄭叔叔在客廳等着我們,曹阿姨和鄭愉也在。除了鄭愉在我們進門時喊了聲大哥二哥。其他人都沒說話。
鄭樂收了收臉上的笑,拉着我走過去,開口:“爸,你等我?有什麽事嗎?”
鄭父把手裏的煙按在煙灰缸裏。深吸了一口氣,低着頭并不和我們對視,沉默了一瞬,艱難的說:“之前沒告訴你們,怕影響你們高考......”停了停,仿佛不知該怎麽措辭“奶奶她......在兩個星期前,病複發了......”我感覺鄭樂的手瞬間收緊:“然後呢?!”
“去世了......”
我沒有見過晴天霹靂,如果有,想來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我感覺到鄭樂整個身子顫了一下。他輕聲問“奶奶在哪裏......”仿佛全身力氣被抽幹。
鄭父不忍心般偏過頭:“在老家,還沒下葬,等你去見最後一面。”
鄭樂拉着我轉頭就沖出了門,一路狂奔,到了車站,匆匆忙忙買票上車。等到坐下來,他整個人都有種無所适從的感覺。他伸手緊緊抓着我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最後一根稻草。我用手圈住他,在他背上輕撫,我說:“奶奶太幸苦了,被招上天享福了,你不要難過......”
鄭樂聽了,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砸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灼傷。他喃喃:“不難過,我不難過.......”把頭埋在我肩窩,眼淚氤氲開好大一片。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應該說我從來不會安慰人。悲歡喜樂總是情,但我大概還無法理解何為情。
情因何而起,又緣何而終?是人創造了情,還是情左右了人?
枉自多情,徒然常悲。
我想起了爺爺說過的一句話:這都是命。
鄭爺爺和小綠在家門口等我們。
明明一切都沒有改變,鄭爺爺還是在門口等我們,小綠擺着尾巴汪汪叫着撲上來。每次我們回家他們都像這樣在門口迎接我們。而鄭奶奶這時應該在廚房做飯,我和鄭樂會大喊着奶奶,然後鄭奶奶就會一邊在圍裙上擦着手,一邊匆匆走出來,笑呵呵的接過我和鄭樂手上的東西......
我和鄭樂沒有大喊奶奶。因為奶奶就在堂屋。一張黑白的照片,一個黑色的盒子。
鄭奶奶成了一盒骨灰。
骨灰的意思即:不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鄭樂将手向前探去,越過骨灰盒觸摸上照片。照片上的鄭奶奶笑容依舊。
我以為鄭樂會大哭,但他沒有,他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我跟在他身後,也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當我擡起頭來的時候,鄭樂已經挺直脊背站了起來。
鄭爺爺徐徐走上前,将我拉了起來。
我卻突然想哭。
這是繼爺爺去世之後,我第一次想流淚。
可我醞釀了很久,終于還是沒有哭出來。我想我的眼淚是真的流淨了。
我和鄭樂在鄉下住了下來。
不知是為了彌補,還是為了逃避。
造化為何總是弄人。比如我錯過了我爺爺,鄭樂錯過了鄭奶奶。難道是我們還不夠珍惜嗎。
如果事情不該是這樣,又為何會發生呢。如果我們不希望事情是這樣,那為何最終還是能接受呢。我真是看不明白這個世界。
無聊的時候,我會去看老房子,以前的“蕭家”。我總是不自覺地放輕腳步,靜靜矗立在廢墟前。老房子已經坍塌了好幾處,荒涼而破敗,仿佛聊齋裏下一個豔情故事就可以在此發生。可這裏不是聊齋,生不出新的希望,也沒有風波坎坷。只有無盡的寂靜和沉默。
我站在老房子面前良久。幾年前裏面曾經住過人,曾經有過歡聲笑語——看着這片廢墟根本想象不出。連我自己也想象不出。坍塌的老房子把過去的一切無差別埋葬,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墓。他看着我這個幸存者。我仿佛聽見了老房子一聲嘆息。
後院更是早已荒蕪。那些花,早就謝了。花謝了,蝴蝶蜜蜂也就飛走了。枇杷樹也是有先見之明的。它如果還活着,該多麽寂寞。
一棵樹,見證這個樂園的敗落。
該多麽寂寞。
爺爺墳前的桐子花樹長的很高很大了。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山上把它挖回來的時候,它還沒我高。比我高我就扛不回來了。
它開了很多花,很多很多,在爺爺的墳上鋪了一層。
我說:“爺爺你看你多幸福。鮮花鋪地的待遇可能只有皇帝能享受,享受了還要被罵奢靡。爺爺你卻可以用桐子花鋪了一層又一層。”我在開玩笑,我希望能有人笑啊。
放眼望去,眼前的土地荒蕪了一大片,沒幾塊有人耕種了。
我說:“沒有根了。”
我喜歡坐在爺爺身邊。這讓我覺得安全。爺爺是無邊大海中的燈塔。我就是那個夜航人。
我撿起一朵桐子花,我很喜歡這種花,由花心浸漫出的淡紅,永遠也到不了盡頭。餘下大片的白。
可下一朵依舊倔強的生出淡紅。雖然依舊不能染盡蒼白。徒勞也好,至少他們有活下去的理由。
鄭樂會經常來陪我。他已經從鄭奶奶去世的悲傷中走了出來,因為他找到了新的感情寄托。
他開始恨曹阿姨。這是毫無道理的。可他還是恨曹阿姨。曹阿姨說:屍身要放那麽久,冰棺太貴,不如火化。曹阿姨說:清明回鄉下麻煩,不如埋在城裏。曹阿姨說:等爺爺死了也火化了埋在城裏。
我猜,鄭樂在想,鄭奶奶繼續留在城裏養病,有更好的條件,更近的醫院,或許,或許不至于去世。而且我們都知道,鄭奶奶是想土葬的,是想留在老家的。
後人永遠無法理解土地對那一代老年人來說意味着什麽。生是土地的子孫,死是土地的鬼。後人無法理解,就把這種無法理解的感情解說為保守——多麽方便,一切過去而又無法理解的觀念,都可以斥責為保守,一切新生而又無法理解的觀念,都可以斥責為偏激,仿佛這樣就可以找回自己當下的立場和尊嚴。
因為鄭樂對鄭奶奶的深厚感情,鄭樂可以恨曹阿姨了。我也不知道是該為那女人高興還是難過。我對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世界上哪有對錯,只有立場。
魚飲水也能知冷暖,何況人活在世。人心就是一杆秤,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分毫不爽。
真正的好,即使有誤會,也不會造成傷害。真正的不好,不需要下狠手,只要一日日積累起來的小小摩擦。
鄭樂終于當着鄭父的面和曹阿姨大吵一架。他竟然罵曹阿姨是賤人,我第一次看到他罵女人,還罵的這麽不留情面。我看那女人氣的鼻孔都翻了起來,我在一邊想笑又不敢笑。鄭父自然是罵鄭樂沒大沒小。鄭樂卻也不像以前那樣偃旗息鼓,反而指着那女人的鼻子擲地有聲:“哪個是大,哪個是小,她在我面前算什麽大?”
鄭父被氣的夠嗆。他是那種傳統的父,在這樣的父面前,同為男性的兒子理所當然處于閹割焦慮之中——不具備決定權。
鄭樂是要反抗了。他大概受夠了那女人的明槍暗箭,也受夠了鄭叔叔的專/制。更不能忍受那一對男女侵犯爺爺奶奶的生活。這一切的導火線,或許是被隐瞞的鄭奶奶的死。
謊言就是謊言,即使披着看似善意的外衣。至少我認為,不管能不能承受,面臨選擇,鄭樂具備自己決定的權利。而鄭樂與鄭叔叔之間,并沒有足夠的信任來支撐這種權利。
鄭樂是一個很有控制欲的人。他不再滿意“子”和“繼子”的角色。他要以早已認同的“孫兒”的身份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
但我并不希望他這樣,他沒法脫離鄭叔叔獨立生活。何況,我也不能。
于是我攔住了他。我把他拖回裏屋。
人只要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能肆意妄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