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雙周末的時候,我準時去了樸園參加讀書交流會。一去就看到大概十幾個人圍在一個大亭子裏,我剛走近就看到了那天那個招新的同學,他向我招招手拍拍身邊的空座,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眉目明朗,笑容和煦說:“你好,我叫周易,心理學專業。”

我微笑,說:“我叫蕭禾,中文系。”

他笑說:“那天看了你的報名表,我還想,要不再去招個韓信好了。”

我笑笑,另外一個男生坐過來,周易轉過頭說:“學長,這就是我招的哦!”

那學長樂了:“我說你小子坐了一天,咋就招了一個人,該不會是長得醜的不要只要帥哥吧!”

“那哪能啊。”周易笑着說:“我是這麽膚淺的人咯?說不定是我長得太帥人家都不好意思來報吧。”

學長嗤笑一聲,偏過身對我說:“我叫甄臻,副社長,我們社的人都不太勤快,你習慣就好。”我點點頭笑。

周易說:“甄哥啊,我們差不多開始吧。”

甄臻點頭,示意大家注意:“那什麽,我們這次還接着上次的讨論吧,新人們有想法的就參與,沒想法的可以旁聽。就這樣,開始吧。”

一下午過去的時候,我還沉浸在那種融合交鋒的氛圍中,我喜歡看書,但我的文學底子并算不上好,何況中學語文只是打基礎罷了,所以整個交流會完全被學姐學長們帶着思想飛速運行,那種忽然進入更廣更深境界的新奇感和興奮感,将我壓的有點恍惚。

周易拉拉我:“走了,別發呆了。”

我跟着他身後默默往食堂走,良久我說:“大家都好厲害。”

周易說:“都興趣所在嘛,關鍵遇見那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說:“是。就是有點跟不上。”

周易嘿嘿笑着說:“其實我也是呀,不過能學到一部分也覺得不錯了。”

我倆打了飯坐下來,周易問:“你喜歡俄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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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只是我們中學的圖書館很老,俄國文學作品比較多,你知道某段時間那些人特別愛翻譯俄國作品。”

周易說:“噢,我懂的!”他把盤子裏的辣椒扒拉到一邊,我問:“你不吃辣?”

“嗯,我腸胃不好。”他說:“你好像蠻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感覺他寫的挺黑暗啊。”

我腦海裏放空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我說:“其實我覺得,作品黑暗的作者,實際上內心都很純淨啊。”

周易想想,說:“大概是心靈過于純淨,才會對黑暗那麽敏感,并且要把它揭發出來,是這種感覺嗎?”

我接着說:“反之呢,則不覺得有什麽黑暗之處,更不會去表現。”

“對!”周易邊點頭邊扒了口飯,咽下去,他又說:“那麽那種很純淨的作品呢?”

“怎麽樣的純淨?《聖經》?”

“......你為什麽總是這麽一本正經的說冷笑話!”周易道。

我茫然的眨眨眼:“我沒有說冷笑話。”

周易擡了擡眼,看向別處,“好吧我是說......算了,你覺得那種純淨的作品又是什麽樣的心态呢?”

我想了想,說:“大概要麽是裝模作樣,要麽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米蘭達——沒見過人。”

“你有點悲觀主義。”周易說。

我說:“不,這是事實。”

周易搖頭笑笑:“這是你看見的事實。”

我也笑了,挑挑眉:“大概吧。”

吃過飯我回到宿舍仍覺得心裏很明朗,我喜歡讀書會的那一群人,身邊以奮鬥努力為恥,以走捷徑為榮的人太多,忽然遇到那麽一群還在追逐純粹理想的人,讓我覺得無比快樂。

我覺得他們活得很随性真實。

很快就國慶節放假,我和鄭樂背了書包裝點換洗衣服就回家了。

鄭叔叔也在家,坐在客廳看新聞,鄭樂進了門叫了聲“爸,我回來了,”就直接回了房間,我跟在後面,看見鄭叔叔剛露出的笑僵在臉上,我說:“鄭叔叔,我們回來了。”

鄭叔叔偏過頭說:“哎,大學還習慣嗎。”

我把書包放下來說:“還行吧。人都挺好,課程也不難。”

鄭叔叔笑着說:“你鄭叔叔我長那麽大還不知道大學長什麽樣,什麽時候你們也帶我逛逛啊。”

我笑說:“好啊,帶你去吃吃食堂,你就知道曹阿姨做飯多麽好吃了。”

“二哥二哥!”鄭愉忽然從房間裏跑出來撲到我身上,我一下抱住她。

“二哥你們終于回來了!我大哥呢?”

我把她扶起來,說:“慢點啊小魚兒,你大哥在房間呢。”

鄭愉“噢!”一聲,就挨着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鄭叔叔看鄭愉一眼,又對我說,“對了,你們大學也應該要多交際了。”說着在茶幾下面拿出兩個盒子遞給我:“算是對你倆考上大學的獎勵吧。”

我一看,是兩部手機,那個年代手機還挺貴。我知道我不該接,又不得不接。

拿過手機笑着謝了鄭叔叔,鄭愉開心地湊過來:“是什麽呀?”我打開一個盒子給她看:“手機呀。”

鄭愉拿出來看了看,大聲說:“為什麽二哥都有,小魚兒沒有!”說着偷偷瞄鄭叔叔,鄭叔叔面無表情的看鄭愉一眼,鄭愉把手機放回盒子,小聲的哼了一聲,我哄她說:“等小魚兒讀大學肯定有更好看的!”

鄭愉嘟着嘴說:“當然!”

我拿着手機盒回了房間,鄭樂坐在床上收東西,我遞給他說:“你爸送的禮物。”

鄭樂把盒子拆開,兩個手機一模一樣,他笑:“咱這是不是叫情侶款?”

我笑笑,他遞了一個給我:“吶,一對,說不定還分公母呢。”

我挑眉看他,他還笑着逗我:“我這是公的,你那是母的。”

“所以你的見了我的就不靈了?你當是孫悟空的紫金鈴啊!”說着我自己也笑着坐到床上。他撲在我肚子上,手就往我褲子裏掏:“讓你看看靈不靈!”

我哈哈笑着躲開,這時正好門開了,鄭愉把腦袋大大咧咧的湊進來:“大哥二哥吃飯啦!”

我和鄭樂的眼神在空中一碰,我對鄭愉說:“知道了,馬上來!”

我和鄭樂整理下,去了飯廳,鄭叔叔坐在上位,鄭愉坐在鄭叔叔對面,曹阿姨擦着手從廚房裏走出來,我和鄭樂入了坐,鄭樂端起碗,說:“謝謝爸。”鄭叔叔點點頭。

我正覺得氣氛尴尬,鄭愉就說要吃雞翅,夾不到。我夾了一個給她,她樂滋滋的直接用手拿過去就啃。我笑着說:“曹阿姨手藝越來越好了,看小魚兒給高興的。”

曹阿姨笑着看鄭愉一眼,鄭叔叔說:“好吃就多吃點,去了學校就吃不到了。”

我說:“嗯肯定啊。”說着埋頭扒飯扒菜。

鄭叔叔吃了幾口,問鄭樂:“大學沒有不适應吧?生活費夠不夠?”

鄭樂吃着飯,随意的答:“還行。夠了。”

我一邊給鄭愉夾着菜,一邊默默扒飯。一頓飯吃下來大家都挺幸苦。

吃過飯我幫着收拾了碗,和鄭樂在房間裏倒騰手機,快到晚飯時間,鄭叔叔有飯局出去了,鄭樂也拉着我說:“走,咱出去吃。”

我們出去在街上逛了逛,沒注意就逛到了餘波他們樓下,我們想着也好幾個月沒見着餘波了,正好叫出來聚一聚。鄭樂上樓去叫人,我在樓下等着,正好餘波的媽媽上班回來,看見我說:“來找餘波啊?”我說:“哎,阿姨好。”

阿姨笑了笑。以往每次阿姨都很熱情的拉着我問長問短,她和餘波一樣都是特別逗趣熱情的性子。但這次,總覺得她的笑容并未展開。

她說:“他和耀月都挺久不出去玩了,正好你們來勸勸他。小孩子嘛,有什麽過不去的嘛。”

我說:“是。”

阿姨嘴角牽了牽,轉身往樓上走,一步一步,逆着樓道裏的燈光,投下的陰影仿佛覆在人心上。

過了一會兒,鄭樂下來了,對我眼神示意一下,我看到他身後跟着餘波,餘波瘦了,整個人的跳脫氣息也仿佛随着肥肉流失掉了。他看見我,對我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表情沉肅而堅定。他右手牽着鐘耀月,當鐘耀月從餘波的背後走出來的時候,即使做好了準備我也忍不住心裏咯噔一下,鐘耀月簡直快要瘦成骷髅了。

原本他就是清瘦白淨的,現在臉頰都憔悴得凹陷下去,眼神是一片怯弱的茫然,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氣。

我喚他:“耀月?”

他無意識的看過來,眼神對上我的時候,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立刻又把目光轉向了一邊。

我不敢相信這是當初那個靈動精致的少年!

我摸不清狀況,還是餘波先說:“你們打算吃什麽?”

鄭樂看向他:“将就你倆吧。”

餘波說:“對面巷子裏有家串串,還比較清靜,去那兒吧。”

鄭樂看向我,我點點頭,說好。

一路上,鐘耀月寸步不停的跟着餘波,進了店,餘波找了個角落,我們四個坐了下來。點了菜。四個人竟然一時陷入了沉默。

店員把幾缽串串端了上來,餘波說:“吃吧。”

我和鄭樂說:“嗯。”

餘波問:“暑假之後都沒怎麽聯系了,還沒問你倆考去哪了?”

鄭樂說:“我倆都去了Q大。”

“那還不錯。”

“你們呢?”

餘波頓了頓,“耀月陪我去了C大。”

我呆了呆,C大是我們市一個三本。不說鐘耀月成績很好,就餘波也不差,上個二本沒大問題。

鄭樂皺皺眉:“你倆......怎麽...”

“耀月他,身體不好。”餘波說。鐘耀月聽見自己名字,把頭轉過去望着餘波,眼神裏多了那麽一些東西,不再是看着其他事其他人一般的茫然。

餘波也看着他,安靜的笑了笑。

四個人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飯,把餘波和鐘耀月送到了樓下,我和鄭樂正要走,餘波說:“等我。”說着牽着鐘耀月往樓上走。

我和鄭樂來回走了幾步,我蹲在路燈下,用樹枝無意識在地上劃着,忽的看到一只螞蟻搬着個白色東西慢慢的爬着,我用棍子擋在它前面,它繞過去繼續爬,我又擋,它又繞。我無意識的用手一次次撥弄棍子,給它設置障礙,看着它堅韌不拔地繼續向前走。忽然鄭樂走到我面前:“你在幹嘛。”

我擡頭看他:“你踩到了。”

鄭樂連忙退了幾步:“什麽?”

“螞蟻。”

我把頭湊過去一看,那只螞蟻已經死了,被那個白色東西壓死的,如果它沒搬那東西,也許鄭樂腳下的縫隙根本壓不死它。

過了一會兒,餘波果然又下來了。他說:“走吧。”擡步往那個廢棄工地走去。我和鄭樂跟在身後。

走到那個工地,一眼望去,沒有人也沒有燈,只有月亮的淡淡清輝,投在這寂寞的廢墟上。

我想起了以前我們在這嬉笑玩鬧的日子:四個傻了吧唧的少年,隔三差五來到這裏,背着月光,晃蕩着腿坐在高高的水泥管上,在這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見證着這個城市的寂寞,以及我們一去不複返的青春。

餘波走在前面,腳步不停的爬上了那堆水泥管,孤零零的坐在上面,鄭樂也擡腳往上爬,我跟在他身後,鄭樂坐了上去,仍是伸手來一把把我拉上去坐在他身邊。

餘波沒注意到我們,只是仰着頭遠遠望着天邊。也不說話,我和鄭樂靜靜的等着。等着他需要傾訴的時刻。

良久,他開口,他說:“我真是沒用。”

我看向鄭樂,鄭樂靜了靜,指着最遠處的燈火,對餘波說:“你知道那片燈光後面是什麽嗎?”

“不知道。”

鄭樂又問:“你看見過這片土地的盡頭嗎?”

餘波依然望着遠處閃爍的燈火,他說“沒有。”表情有些不明所以,卻比之前多了些生動。

“那麽,世界那麽大”鄭樂說,“一個人又怎麽能掌控呢。”

我有一刻的怔忡,因為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鄭樂。

餘波垂下眼,過了一會兒,又擡頭朝着來時的方向看去,從這裏可以看到餘波的家——萬千燈火中微弱的一盞。

他輕輕開口,聲音在黑暗中寸寸消逝,

“我模拟考的時候,考得特別差。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回事。”

“耀月給我打電話,非說要來看我,那時候是最後沖刺了,我和我姨都讓他不要來來去去耽擱時間。”

“可他非要來。”

“他在我家也就呆了一天。我應該送他回去的,可是我沒有,我從來沒想過,這段路不過兩個小時的路程,走過多少次,怎麽就會出事呢。”

“他一般一到家就會給我電話,我說他怎麽老不打給我,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被一個男人騙走了。”

“他那麽好的一個人啊,人家要他幫忙,他就真的幫忙,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他真是傻,真是傻。”

“那些該死的同性戀。真惡心。”

我聽見“啪”的一聲,是眼淚砸在冷硬的水泥上。餘波縮起身子,抱着頭,肩膀不住的顫抖。鄭樂用手摟住他肩膀,我們三人默然無語,只有餘波壓抑的哽咽聲,毫無依憑的哽咽聲。被風吹散在這個城市無人的角落。

等餘波冷靜下來,他才繼續說:

“他們原來那個家是住不得了。我姨想要搬的遠遠的,他卻不想走,最後我姨他們也搬到這個城市來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想要安慰他,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對旁觀者來說,什麽話都嫌輕巧。我和鄭樂靜靜的聽着他說:

“他最後還是回來我身邊,大概就是上天告訴我,這是我一輩子的責任。”

他終于擡起頭,神色堅定:“我們會走出來的。”接着,他綻出了今天第一個微笑。

我和鄭樂也笑了。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經歷無數苦難,我願我的朋友在面對苦難時,都能夠笑得燦爛。

那晚我們陪着餘波,聽他說着鐘耀月從小到大的各種小事,還有暑假到現在的點點滴滴,直到很晚很晚。

後來餘波要回去了,我們在他樓下分手,他走了一段路,回過頭說:“幸好有你們。謝謝。”

鄭樂笑着說:“我們是朋友啊。”

餘波粲然一笑,轉身上樓。我和鄭樂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曹阿姨和鄭愉已經睡了。鄭叔叔還沒回來,我和鄭樂輕手輕腳的洗漱完縮回床上。鄭樂對着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向他,他最後嘆息一聲,把我摟在懷裏。

我安心的躲進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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