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偷聽

車窗外的公路上,不時有各色私家車與他們錯身而過,超車的、變道的、轉彎的,每輛車都有該去的軌跡,每個人都在自己選擇的方向上奔跑。除了十字路口的紅綠指示燈,誰也無法讓旁人有哪怕一刻的停留。

冷靜下來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怒火來得有些莫名其妙,更多的是對自己少年自卑不敢表白的遷怒。

從離開會議室,坐上車的這一路,他就一直在思考。當年的事情,她又有什麽錯呢?

于她而言,她不過是他高二學年的同桌,再多一句,也不過是他的古琴指導老師。同學轉學、老師離職,多麽尋常的事情。從始至終,她不曾允諾他什麽,更不曾欠他什麽,反倒是他,受了她諸多關照。

沈遠哲搖頭苦笑,他這算是忘恩負義嗎?

十年前,她就如那照拂萬物的烈陽,是他用盡全力都不敢觸摸的存在。年少自卑的他,連心跡都不敢透露半點,又如何能責備她的不告而別,責備她消失在茫茫人海?

十年後,他終于在孤獨中學會自我療愈,終于在經歷人世的種種紛争後,看明白自己的心情。還能允許自己為着可憐的自尊,再次與她錯過嗎?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架天平,兩端放着對應的砝碼,有些刻着堅守,有些刻着放手。而他的那一架,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做出選擇,到如今已是嚴重失衡。

“龍龍,回去?”他幾乎是立刻就做了決定,一分鐘也不願浪費。

“啊?沈哥。這會正是下班高峰期,咱們如今在高架上,繞回去至少得一個小時?”助理龍龍驚詫地詢問道,“沈哥是有什麽東西落在會場了嗎?要不我打電話給劇組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幫忙先收起來,等開機的時候再去拿?”

“回去!”沈遠哲重複道,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經離開,但他想回去看一眼。這是他如今唯一能找到她,又不給她留下任何隐患的方法。

見到自家藝人不容分說的固執,助理龍龍只得認命地找了個岔道,将車從高架上繞了下來。

前方紅亮的尾燈,仿若元宵的燈火長龍,昭示着龍龍的正确預測。

他有些坐立不安地打開車窗,尚未褪去的夏日悶熱,從窗外湧了進來。

他将腦袋伸出窗外,看着前方的私家車長龍。從未如這一刻般,覺得時間的難捱。

他安守十年的無望等待,在看到希望的這一刻,卻連哪怕一分鐘的耽擱,都覺得無法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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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地下停車場時,已是晚上八點過後,大樓的燈光稀稀拉拉,大部分人已經下班離開。

他匆匆下車,只見電梯的樓層顯示屏早已暗掉,顯然是被控制中心關停。

“在車裏等我。”對跟下車來的龍龍吩咐一句,他匆匆跑向樓道,不過是十六樓,也不算多麽難爬。

四十、五十……一百二、一百三……

他默默在心裏數着爬過的臺階數,直到看到樓道延伸處大門的上方,那個大大的數字16。

推開安全出口的大門,身後樓道間的感應燈随即熄滅。

白天敞亮的走廊,在人去之後,只留下幾盞用作應急的燈,還在堅守崗位。

昏暗冷寂的十六樓長廊,讓推門而來的他失望不已,果然還是走了嗎?

他将身體靠在門邊的牆上,有些無力的低嘆,仿佛卸掉了全身的力氣。這一回,他又來晚了嗎?

仿佛擔心打擾了什麽,隐隐約約的争執,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

那個方向?是另一個安全出口的所在。

這個時間,所有的辦公室已經因為工作人員的離去而變得空蕩蕩的,難道還有人沒有走?

他狐疑地走過去,争執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毫不掩飾自己所在的加重腳步,争執的人卻似乎毫無察覺。

“繼輝,林爺爺打電話過來,讓咱們下周末過去吃飯。”隔着安全出口的木門,熟悉的聲音傳來,他驚愕地避到一旁。

居然是她!與她對話的是誰?繼輝?是同劇組的男演員林繼輝嗎?

“怎麽?拿爺爺來給我施壓,你覺得對我有用嗎?”她的話音才落,就傳來林繼輝咄咄逼人的聲音,“跟你說了多少次?我是明星!是偶像!我得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跟你不一樣,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待在研究所,就能高枕無憂。娛樂圈的競争有多激烈,你難道不知道?楊書,我不能讓人抓到把柄,那會毀了我的演藝之路,你懂嗎?”

果然是林繼輝,稍微帶着京味的音色,證實了他的猜測。

“你答應過我,如果為你争取《絲路風雨》試鏡的機會,就跟我一起陪林爺爺一回。”她的聲音平淡清淺,語調中的無奈和疲憊讓他心驚。

“楊書,你別以為我們有婚約,我就得聽你的。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陪老頭子!”林繼輝似乎有些不悅,粗暴地打斷她,“還有,別說得好像我欠你多大人情似的。你是幫我争取到了試鏡的機會,但拿下角色卻是憑我自己的演技,跟你沒有關系!”

婚約?他不由得苦澀一笑。

原來,在與他離別的這十年裏,她早已有了共度餘生的人。為了這個人,她甚至可以放下自己的驕傲?怪不得一貫不耐煩應酬雜事的她,會破例擔任劇組的藝術顧問;怪不得一貫沒有性別顧慮的她,會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之前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他情不自禁心底一沉。

她這般的愛着那個人,他又如何能縱容自己的情緒,給她帶去困擾?他的手指緊緊摳着木門,臉上泛起苦笑。

耳邊,她的解釋還在繼續。

“你該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林爺爺年紀大了,我們……”她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卻無法改變林繼輝的決定。

“夠了。”林繼輝的聲音帶着色厲內荏的怒火,似乎極不願意提起這茬。

“小林哥哥……”她聲音微揚,帶着些許懇求的意味。這樣卑微的她,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透過門縫,他看到林繼輝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停頓。又似乎只是他的錯覺,背對他的林繼輝深重地嘆息一聲,毫不猶豫地大步離開,腳步急促而沉重,似乎帶着尚未散去的怒意。

沈遠哲若有所思地看着一門之隔的樓道,她沉默地坐在地上,看着林繼輝離開的方向,一言不發。她的側臉,神情中帶着一種司空見慣的平靜,仿佛風起後波瀾不驚的湖面。背影中流露出的寂寥和孤獨,讓他情不自禁的心驚。

她的未婚夫,一貫如此待她嗎?

他的心,仿佛被狠狠揪緊,想走過去安慰她。卻又因遲疑而不敢舉步,十年前那個驕傲得如同太陽的女孩,想必不願意他見到她如此的窘境吧?

他沉默地将肩靠在牆上,身體滑坐在地板上,既然不能并肩,就與她坐在同一水平線吧!

透過門縫,他癡癡地看着她。直到半個小時之後,高跟鞋踩在瓷磚地板上的咚咚聲将他喚醒。

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轉彎處,他的眉頭緊緊鎖起。林繼輝,會是她的良人嗎?那個人,值得她的這份厚愛嗎?

淺淺的苦澀在心底蔓延,他對着再次恢複寧靜的樓道間,深深嘆了口氣。他到底在期待什麽?那個人不夠愛她?或者她和那個人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

他為自己惡意的揣測而心驚。

也許,這不過是偶爾發生的争執?他暗自寬慰自己。她從來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好壞自有論斷。值得不值得,她才是最清楚的那個人。

而他,在她刻意回避的舉動裏,除了遠遠地看着,已然再無選擇!也許,看着她幸福滿懷,看着她兒女承膝,如此便好?

想着未來的種種可能,他勉力勾起一縷微笑,整顆心絲絲的生疼。

從地上爬起來,麻木從膝蓋蔓延到小腿,他步履艱難的從樓道走下去。錯過的歲月,會漸漸被時光掩埋;錯過的人,會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遠方;而錯過的□□,于那些從未表達的過往來說,也終究只是他一個人的黯然神傷!

十年之後,在重逢的這一天,這段久埋在他心底的□□,突然變成了無法言說的心痛。

“沈哥,東西找到了嗎?”助理龍龍探究的詢問道。十六層的樓梯,需要爬半個小時嗎?臉色慘白、神思不屬,難道是丢了很貴重的東西?

“沈哥,你上去後不久,楊教授和林繼輝先生,他們也才下來。你有沒有問問他們?說不定他們有看到落下的東西呢!”助理龍龍關切地詢問道,前後腳的距離,應該是有碰到吧?

“走吧!”沈遠哲将頭靠在座椅背上,過去的半個小時,從心懷期待到被動出局,幾乎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東西丢了還可能找回來,如果弄丢的是一個人呢?

助理龍龍識趣的不再詢問,駕着車在燈火長龍裏緩緩進行。八點半之後的城市,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放肆的燈河中,悶熱伴随着各類宵夜的香氣,混合成難言的味道。

離開高架之後,前方繞道處,醒目的車輛故障标識,在夜色中一閃一閃。

龍龍小心的随着前方車輛緩行,旁邊一輛大衆奧迪撞上了綠化帶。尾號668?龍龍忽然驚醒過來,這似乎是才見過的那位楊教授的座駕?

“沈哥,那是楊教授的車嗎?好像出車禍了。”龍龍疑惑道,指着路旁的白色奧迪。

“是她!靠邊停車。”順着龍龍的手指方向,沈遠哲焦急地吩咐道。尚未等龍龍将車停穩,就急急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夜色迷離,昏暗得幾乎看不清車內的狀況。

“楊書?楊書?”他急切地拍打着奧迪的車窗,額頭上冷汗如珠。怎麽沒有回應?不會是撞狠了吧?

“沈遠哲?”給保險公司打完電話回來的她,疑惑地看向拼命拍打車窗的人,心底突如其來地湧出絲絲異樣的情緒。

“你沒事?”他後怕得雙手微顫。過去的十分鐘,于他,仿佛是一場劫後餘生。對她,他連冷靜觀察都做不到,又如何能放心将她的幸福交付給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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