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衛梓怡二人離開曲陽縣,到郊外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山林裏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嚎聲,于是就近尋了一間無人的破廟,勉強宿過一晚。
夜深露重,破廟的門窗不防風,陸無惜身子骨受不得涼,一整晚都在咳嗽,擾得衛梓怡心煩意亂。
她升起火堆,讓陸無惜躺在枯草堆上,枕着她的腿。
而她則守着噼裏啪啦的火堆,不時往裏邊兒添柴,一夜無眠。
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山林裏野獸銷聲匿跡,她們才又啓程繼續趕路。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本應該草長莺飛,歡聲笑語,可當衛梓怡和陸無惜從曲陽城郊的稻田間穿過,入目竟然是一片荒蕪。
這個地方土地貧瘠,資源匮乏,農作物長勢不好,常年青黃不接。
田地裏有農夫舉着鋤頭鋤地,盡管去年播種的糧食遭受旱澇之災後顆粒無收,今年也要将爛在地裏的根莖全翻起來,松了土,再把糧食種子種下去。
期盼秋天過後,多多少少能有所收獲。
兩人途經一座村莊,遠遠看見村口搭着高臺,周圍飄着黃白相間的旗子,臺前燃着香燭,擺了祭品,好像在做法事。
嗚嗚咽咽的哭聲飄蕩在田野間,衣着古怪,戴着面具的男人在祭臺上跳舞。
法場的氛圍說不出的陰森,衛梓怡和陸無惜沒在此地久留,繞着法場從旁邊過去。
突然,衛梓怡似有所感,回頭朝那祭臺看了一眼,而臺上跳舞的祭司面朝她,面具上兩個黑洞洞的窟窿,背後那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沒由來覺得脊背發寒,衛梓怡一把拽緊陸無惜的手,催促她快走。
男人并未發難,一聲不響地目送她們離開,直到走進村莊,後面那法場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衛梓怡才停下腳步,擰起眉毛,臉色難看。
“衛大人?”陸無惜喚她。
衛梓怡緊了緊腰間的佩刀和肩上的包裹,沉着臉對陸無惜說:“這裏處處都透着邪氣,我們快走。”
陸無惜點點頭,聽話地跟在她身後。
走出一段路,那種異樣的感覺緩緩消失,衛梓怡繃緊的心神才稍微放松,但她依然牢牢牽着陸無惜的手。
她們繼續往前走,從破敗的瓦屋泥牆之間行過。
突然,屋子裏傳來哐啷啷的聲響,裏面傳出男人的怒罵和女人的尖叫,還有孩子不谙世事的啼哭。
衛梓怡頓下腳步,視線循着激烈的争吵聲朝屋子裏看。
一道影子撲在窗戶上,窗戶紙的破洞裏露出一雙放大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衛梓怡吓了一跳,下意識拽過陸無惜,将其護在身後。
她們短暫駐足,在此期間,那雙眼睛的主人被身後沖上來的男人蠻橫拽了回去。
那女人被摔在地上,男人揪着她的頭發用力撕扯,一邊罵她是個沒用的賠錢貨,一邊按着她的腦袋哐哐往地上撞。
原來剛才她們聽見的,是女人挨打挨罵的聲音。
女人脖子上有條鐵鏈子,身上沒穿衣服,被男人像拴狗似的拴在屋子裏。
屋裏的男人發現窗戶外有人,面目猙獰地破口大罵。
他說的是禹州一代的方言,衛梓怡聽不懂,但從他的語氣神态大致也能判斷,這些言辭的意思多半會比她猜測的更加惡毒。
衛梓怡陰着臉,冷漠地瞪視回去,那男人被近乎凝成實質的殺氣震懾,罵罵咧咧地撇開視線,卻又轉頭就甩出一巴掌,将怒火發洩在無辜的女人身上。
“大人。”陸無惜按住她的手,朝她搖了搖頭。
同時指尖施力,将離鞘半寸的佩刀緩緩送了回去。
衛梓怡瞥她一眼,眼神冷如刀鋒。
但随即,她發現周圍泥築的瓦房之間,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許多人,這些人全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們。
盡管他們離得比較遠,散得也開,但他們無處不在,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目光聚在一起,直叫人頭皮發麻。
衛梓怡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是人嗎?”衛梓怡問。
這個問題陸無惜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沉默地嘆了口氣,握緊衛梓怡的手腕:“走。”
就算衛梓怡武功再高,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這些惡民向來目無王法,又不講道理,行事瘋癫,惹上他們,哪怕是衛梓怡,也吃不了兜着走。
為什麽這地方沒有縣官敢來,可不只是有理說不清這麽簡單。正因為衛梓怡是朝廷命官,才不能随随便便大開殺戒。
衛梓怡被陸無惜拽着退了兩步,但眼睛仍盯着那扇窗戶。
“皇後保我性命,讓我做禹州巡撫。”她突然開口,沉聲說道,“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剩下的路已經沒有多遠,趁現在,這些人還沒有發難,她們立即離開,在太陽落山之前,就能抵達禹州。
陸無惜扭頭看她,抿起唇,不作隐瞞:“是我。”
這樣一來,很多讓衛梓怡覺得不合常理的地方就能說得通了。
為什麽陸無惜能随意進出皇宮,為什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皇後會在皇帝對她動了殺心的時候突然出現保她性命。
又為什麽,要讓她來禹州,見一見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王法有幾分重量,百姓過得如何。
盡管陸無惜一開始并沒有打算親自前來,但衛梓怡的出現恰到好處,加之後來陰差陽錯的一些變故,陸無惜便順水推舟。
但她大抵也沒有料到這地方如此荒僻,荒僻到即便她們都身懷不俗的武功,在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矚目下,依然走得膽戰心驚。
如果不是衛梓怡腰上配了把刀,這些人可能已經動手要把她們抓起來。
衛梓怡咬緊牙關:“老丞相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知道。”陸無惜答。
衛梓怡閉眼,長嘆一口氣:“帶我去。”
衆目睽睽之下,她們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村子裏出來,走到無人的荒郊,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消去一些。
陸無惜停下腳步,從路邊随便摘下一片草葉,面朝天空吹響口哨。
沒一會兒,天空中盤旋着飛下一只鳥,撲棱着翅膀落在陸無惜肩上。
衛梓怡細瞧這鳥兒,但覺眼熟,想必往日也曾見過。
陸無惜從包裹中取出紙筆,草草書了兩行字,将紙條卷起,紮在這信鷹腳上,撫了撫它的腦袋,再放它飛走。
“消息傳給誰的?”衛梓怡問。
“林玉绾。”陸無惜回答她,“讓她多帶幾個人過來,這座村莊比我預想的更棘手。”
衛梓怡終于把握了關鍵,眸心沉了沉:“這就是你為什麽要守着天衍宗?”
“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失去了秩序,便如人間地獄,衛大人,您已親眼見到了。”
陸無惜擡頭看着衛梓怡,直視她的眼睛,“禹州距離當初鎮北軍的營地只有五十裏,十八年前,時任禹州縣令秦良钰是我的舅舅。”
衛梓怡驀地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聽陸無惜提起除她父親之外的親人。
“衛将軍與家父相交甚篤,故而對我舅舅也十分關照,每年舅舅寄回京城的家書都會多多少少提及衛将軍的名字。”
“彼時禹州雖然也貧窮、混亂,但在舅舅兢兢業業的治理之下,借由鎮北軍的強壓,雞鳴狗盜之事逐年減少,附近村莊的治安也越來越好。”
“但這樣的好景只持續了三年,後來衛将軍受皇命北征,因軍機洩露,在戰場上遭遇敵軍埋伏。”
“他死後,章叔逃到禹州,交給舅舅一封書信,然後以身犯險,引走後面追殺他的追兵。”
“同月,禹州大旱,附近村民暴動,沖進衙門打za搶燒,我舅舅秦良钰被百姓殺害,那封書信也不翼而飛,消息傳回京城,丞相屢屢上奏,皆石沉大海。”
“京中忙着內鬥、争權,這偏遠之地的一個小小縣令被殺之事,無人問津。”
“當初參與襲殺縣令的暴民後來不是失蹤就是病死,這件事可疑蹊跷,我爹建立天衍宗,一方面救助受權貴迫害,受災落難的百姓,一方面也是為了調查真相。”
“我爹為了查明真相積勞成疾,他走的時候,留下一紙遺書,說要解散天衍宗。”
“早年間,大夫便斷言我活不過三十歲,我爹不想讓我插手這件事。”
陸無惜将此前一直未曾言明的事無巨細向衛梓怡坦白,“是我撕毀了他的遺書,主動接過這個擔子。”
“查找十八年前的真相,不僅是為了找到謀害衛将軍的真兇,也是為了還我舅舅一個公道,更重要的是……”
話未說完,她胸中一陣氣短,不由捂着嘴激烈咳嗽。
深吸氣,緩緩擠出胸口積壓的沉郁,這才繼續說:“是為百姓,為天下,尋到一條真正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