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為百姓,為天下,尋到一條真正的出路。
衛梓怡在心中默念這句話。
說時容易,不過上下唇輕輕一碰的事,可真正去做,該是何等艱難。
陸無惜是否找到了答案?
衛梓怡擡頭看向天空,那只信鷹早已飛遠,蔚藍蒼穹浩瀚無邊,遠處村莊與荒蕪的田野在視野中後退。
短短數日,她竟覺經歷了比過往二十餘年,更波瀾壯闊的人生。
“走吧。”衛梓怡轉身往前走,遠離那一片吃人的煉獄,“去見老丞相。”
兩人刻意加快了腳步,太陽落山之前,禹州縣的城門出現在她們眼前。
天衍宗早幾年為了調查秦良钰身死之事便在禹州安插了人手,衛梓怡和陸無惜抵達禹州,陸無惜先同天衍宗之人取得聯系,随後再經由此人引路,前往老丞相隐居之所。
那老丞相的祖居就在禹州,秦良钰為禹州縣令,做出了好一番成績,很得老丞相青睐,故而後來禹州事變,暴民起義,老丞相得知秦良钰身死,為之感到痛惜。
正因如此,他數度三番向皇帝進言,請求徹查秦良钰死因,找到沖擊衙門行兇作惡的暴民,卻不料惹怒了皇帝,反倒遭聖人革了丞相之職,被迫告老還鄉。
天将擦黑之時,衛梓怡與陸無惜跟着天衍宗的線人拐進一處尋常院落,敲響屋門。
篤篤篤……
不多時,院門被人打開,一名老婦前來應門,與線人交接暗語,确認身後無人跟蹤,這才允許衛梓怡和陸無惜進門。
“丞相當初離京途中便遭人暗算,我父親恰逢其會,救了老丞相性命,傅老伯僥幸脫身之後,一直有人在暗中窺伺,試圖行刺。”
陸無惜走近衛梓怡,貼着她的肩膀,在她耳邊小聲解釋,“後來,我父聽說傅老伯要回禹州,便派天衍宗之人一路護送。”
衛梓怡心中驚嘆不已。
原來天衍宗和皇後之間的淵源能追溯到十幾年前,難怪陸無惜在京中行事無所顧忌,有皇後做她的保護傘,衛梓怡查不清她的底細,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當初京中發生之事,老前輩一直緘口不言。”陸無惜神色凝重望着廳中暮色,“我想,若是衛大人來了,或許能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麽。”
一行人進入庭院,天色越來越深,屋子裏昏暗無光,看上去暮氣沉沉。
老婦人推開主屋的門,屋內空無一人,衛梓怡目光四下一掃,心中已有思量,想必此地還有暗門。
只見那老婦領着他們走進左側卧房,打開衣櫥,在內側尋到一處機關,輕輕按開。
聽得咯噠一聲響,衣櫥後傳來沉悶的聲響,老婦人将那背板揭開,後面果然藏着一道暗門。
這暗門狹窄,不能兩人并行,衛梓怡幾人先後從門中通過,老婦人走在最後,又将入口還原,前院便恢複寂靜。
暗門後是一條荒僻的小道,夾在兩道高牆之間,一行人從中穿行,直至暮色完全籠罩了天地,他們來到另一座同樣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宅院。
院外有人盯守,防護森嚴,與那老婦人交接之後,方允許他們進去。
“只能進兩個人。”守門的仆從冷漠地說道。
陸無惜朝領路的線人擺手,示意他往後退,指明自己和衛梓怡二人入內。
院外仆從放行。
衛梓怡跟在陸無惜身邊,後者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她輕車熟路,領着衛梓怡穿過空闊的庭院,徑直尋到後方幽靜的涼亭。
一個四四方方的小亭子裏,遲暮的老人坐在一張躺椅上,正悠閑哼着小曲。
“傅老先生。”陸無惜于亭外駐足,拱手向亭中老先生問安。
哼曲的聲音停歇下來,老先生呵呵笑了,朝亭外二人招呼:“陸姑娘呀,有勞姑娘又來探望我這老頭,二位快請進來坐。”
亭中有石桌,桌旁另外放了兩張椅子,便等着她們來坐。
衛梓怡與陸無惜行入亭中,傅淵擡起頭,視線越過陸無惜,落在衛梓怡身上。
溝壑縱橫的老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頗為感慨地說道:“這就是陸姑娘早先向老夫提過的衛梓怡,衛大人吧。”
衛梓怡朝傅淵見禮,跟着陸無惜一塊兒,喚其「傅老先生」。
陸無惜領着衛梓怡在旁落座,先與傅淵閑談兩句詩文與山水,聊着聊着,便拐到江山社稷。
“衛大人今日前來,是想向傅老先生了解十八年前,朝中發生的舊事。”陸無惜主動開啓這個話題。
傅淵無奈搖頭:“陸姑娘還未放棄尋找真相呀!可是,找我能有什麽用呢?這麽多年都過去了,我不過是被帝王舍棄的一顆棋子罷。”
陸無惜則道:“我父追查此案多年,已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陸宗主。”傅淵打斷她,“為這個案子,已經死了很多人,忠義良臣有之,無辜百姓有之,就算查到真相,又能怎麽樣呢?不過是會造成更多的犧牲罷了。”
陸無惜面色沉凝,
“傅老先生,晚輩鬥膽,欲請教您一個問題。”衛梓怡這時突然開口。
傅淵看向她:“你說。”
衛梓怡便道:“倘使您腳上生了瘡,您不去管,它沒有長好,反而開始流膿,這時您也不去管,後來這瘡繼續潰爛,您已經站不起來,走不了路,這時,該怎麽辦呢?”
傅淵閉上眼,沉默半晌,嘆息一聲。
“剜去腐肉才能長出新肉,斬斷禍源才能迎來新生。”衛梓怡繼續往下說,“這顯而易見的道理,傅老先生不是不懂。”
“只考慮眼下的犧牲,粉飾虛假繁榮,那毒瘤不被連根拔起,所受贻害的,不止是你和我。”
“此後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兄弟姐妹,以及天下的百姓,都将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陸宗主及其父已為這件事費盡十餘年心血,我們必須找到他是誰,他為什麽敢只手遮天!”
陸無惜有些意外,她沒想到衛梓怡會替她說話。
要知道,在昨天之前,衛梓怡對天衍宗的制度及其存在的目的還抱有懷疑,而今,便完完全全站在她這邊,不僅理解了她,還願意支持她。
從京城至禹州,一路走來,從繁華到荒蕪,撥開虛假的盛世面紗,看見滿目瘡痍的真相,衛梓怡終于悟透了陸無惜死守天衍宗的初衷。
陸無惜要找的不是害死衛銘川的兇手,也不是煽動暴民襲殺秦良钰的惡徒,她真正要找的,是那令天下變成如今模樣的真兇。
這真兇,絕不是一個人。
到底是誰在食人骨血?
如果帝王昏庸,就另立明主,如果朝臣腐敗,就刮骨療毒。
在大義面前,個人榮辱微不足道,陸無惜不怕背負千載罵名,更不顧惜犧牲,連她自己也搭在裏面,要為這人間搏一個真正的太平。
也是此時,衛梓怡方明白,原來自己骨子裏,仍殘留着一蓬熱血。
這是保衛山川,憂國憂民的将門之血,是她父親死後,留給她的寶貴財富,從根本上塑造着她的品性,影響着她的人格。
她仍痛恨着殘酷的現實與詭谲的命運,卻也真正理解了陸無惜的選擇。
所以她站出來,向傅淵尋求一個真相。
今日之前,陸無惜為她提燈照路。
今日之後,她替陸無惜遮風擋雨。
“傅老先生,任何變革都伴随犧牲,為了拯救瀕臨坍塌的社稷,陸宗主及其身後成千上萬的天衍宗弟兄已經鋪好了路,您又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衛梓怡說完,傅淵仰頭,喟然而嘆:“今日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老朽離京太久,離塵世太遠,年輕時的铮铮傲骨如今都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确是遠不如你們朝氣蓬勃。”
“這江山有爾等有志之士,還遠未至氣數将盡之時。”他撫了撫颌下缁須,忽而哈哈大笑,“老朽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什麽好怕的!”
傅淵站起身來,朝衛梓怡陸無惜作一長揖。
陸無惜陡然一驚,忙雙手扶住他的胳膊:“傅老先生,使不得!”
但傅淵堅持,非要下拜,陸無惜無法阻攔,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扣下去。
“陸宗主,衛大人,請二位聽我一言。”
傅淵閉目長嘆,眼角洇出一絲潮濕的淚水。
“十八年前,京中百官争權,內憂外患,不僅衛将軍遭受牽連,連先帝都是被人害死的。”
“彼時先帝政權已被架空,我不知內情,執意為禹州縣令身死一事遞請奏疏,因此觸怒背後真正手握權柄之人,先帝為保我性命,方令我告老還鄉。”
“他撒手人寰之時,還留下一紙遺诏,立當初的太子,也就是如今聖人登基為帝。”
“我那女兒之所以會成為皇後,是聖人心覺有愧于我,方以此作為補償。”
“但是,他們一直受人監視,皇帝手中并無實權,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滿盤皆輸。故而從那時起,皇帝與皇後,便一直在演戲!”
“宦臣當道,毀我大乾數百年之基業!”
傅淵憤聲,渾濁的雙眼中透出一絲奇光,“如今,終于到了可為冤死的忠臣平反的時候!”
他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和一封信,匕首出鞘,直直刺進自己腹中。
其态度之狠絕,行動之果斷,連一步之外的衛梓怡和陸無惜都沒能阻止。
“老丞相!”陸無惜大驚失色。
傅淵将帶血的信封按進陸無惜的手掌,兩眼圓睜,額角暴起青筋:“陸宗主,衛大人,之後,就拜托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