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來時衛梓怡以為她們今日興許會在山上過夜,便将那車夫遣去驿站休息,沒曾想上山不到一個時辰,她們二人便折返下山。
瞧着天色尚不算晚,陸無惜便提議四處走走看看。
這次下了山,至少幾年內,她們不會回來,衛梓怡明白,陸無惜這是在同這山山水水道別。
雨後的青岳山空氣清新怡人,行走于山林之間,和風撲面,夾裹着濕潤的水汽和山間草木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神清氣爽。
衛梓怡聽見陸無惜壓低聲咳嗽,握住她的手,感覺陸無惜手指冰涼,便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脫下來,搭在陸無惜肩上。
陸無惜回頭朝她笑了笑,終是看夠了這山川熟悉的風景,她收回目光,反握衛梓怡:“下山吧。”
衛梓怡扶穩她的肩膀,朝前邁了一步,在她跟前蹲下。
“大人?”陸無惜偏了偏腦袋。
“別老大人大人的。”衛梓怡小聲嘟囔,“天色漸晚,山間泥濘未幹,下山的路不好走,我背你。”
陸無惜噗嗤笑出聲來,跳到衛梓怡背上趴着,用力摟住衛梓怡的肩膀,問她:“我不叫你衛大人,那該叫你什麽?”
衛梓怡知陸無惜這是在故意作怪,便抿起嘴唇不吭聲,撈着陸無惜的腿,兩腿一伸便站起來,踩着山路泥濘的坑窪往山下去。
陸無惜兩條胳臂從後邊兒越過她的肩,貼着她的臉,锲而不舍地追問:“大人?”
衛梓怡沉默着,不搭理她。
“梓怡?”陸無惜突然喚她。
衛梓怡腳下一晃,吓得陸無惜趕忙将她抱緊,嗔她:“你若摔了,先落地的是我!小心一點兒!”
“呃……”衛梓怡沒吭聲,埋頭繼續往前走。
陸無惜歪頭靠着她的耳朵,輕盈的語氣裏帶着笑:“不好意思啦?”
衛梓怡忍無可忍:“閉嘴,再鬧我撒手了。”
縱然嘴上是這麽說,但她雙手将陸無惜牢牢托着,步子踏得很穩。
陸無惜絲毫不怕她,聞言哈哈笑個不停,心情輕松明快,像震翅高飛的鳥兒,自由自在。
到山腳時,天色已然變得昏暗,暮色四合,氣溫也降下來,不宜再趕路了。
她們在山下驿站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便起身穿衣。
車夫昨夜得了吩咐,一早就在驿站門外候着。
馬車一路往南走,越走氣候越溫暖,草木越繁茂。
每行經一地,衛梓怡便要去城中打聽,可有善醫肺症的神醫,如無,則搜刮藥方、醫書和古籍。
兩人一路上游山玩水,沿途風景都依次看了個遍。
抵達江南已至盛夏,她們離京時帶的盤纏少了一多半,書則多了一籮筐。
天衍宗衆多在京城以北活動,南面未過多涉足,途中變故太多,何時到達江南尚無定數,陸無惜因此未提前安排住處,便由衛梓怡做主,暫時在城中找了間客棧落腳。
夏季多雨,逢雨天不能出行,衛梓怡便在客棧中研讀醫書,得了空閑,天色放晴,她便帶着陸無惜去城中轉轉,若有瞧得上地方,就在此地安家。
約莫半月餘,陸無惜果然瞧中一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的地方。
此地在江南城郊,出城不足十裏。
便如先前衛梓怡與她描述的那般,叢林深處,遠離塵世的獨立的莊園,背靠青山,玉帶纏腰,是個景致優美,得天獨厚的去處。
莊園的主人是個中年文士,才情了得,因有一腔抱負,聞京中大變,朝廷向天下廣納賢才,集民意以修律法,此人欲北上進京,一展己之所長。
這山間別院便要變賣了,換作北去的盤纏。
因着陸無惜中意此地園景,衛梓怡便将剩餘的銀兩全拿出來。
這園子需耗不少銀錢,原本她們的盤纏是不夠的,但那文士因莊園許久沒盤出去,已耽擱了近月的行程,他着急趕路,又覺衛梓怡二人合了眼緣,便談成了這筆交易。
園子裏物資齊備,屋後土坡上還有田地,院內養了一群雞鴨,即便足不出戶,也能自給自足。
馬車停在山前,衛梓怡不讓陸無惜插手,兀自将那些醫書搬去園子裏,陸無惜只需跟在她後邊兒,看看四周的風景。
入住第一天,衛梓怡上爬下蹿,将客廳和主屋全打掃幹淨,屋頂新鋪一層草席,以防漏雨。
一整日敲敲打打,該修繕的修繕,該整理的整理。
第二天,她早起喂了雞鴨,然後去屋後的土坡,将久無人打理的田地重新翻過一遍,然後豎起籬笆将田地圍起來,做了區分。
一半用來種菜,另一半則用來栽種藥草。
第三天,她把堆積的衣物全拿出來洗了,晾在院子裏,風一吹,滿院都是皂角的香味。
陸無惜瞧着她獨自忙活,知這人不會讓她幫忙,她便在院中架了張桌,生火燒水,煮茶,看書,觀景。
衛梓怡一回頭,便見陸無惜手裏捧着茶盞,眉眼彎彎,正朝着她笑。
她表面上不動聲色,扭開臉,嘴角便忍不住揚起來,連帶着眼睛裏也染上脈脈溫情。
待衛梓怡得空了,在陸無惜桌旁空椅上坐一坐,陸無惜便适時遞上一杯已放置溫涼的茶,給她的衛大人潤一潤喉嚨。
衛梓怡煎藥,手裏拿着蒲扇給爐子扇風,陸無惜就坐在衛梓怡身後,拎着另一把扇子,給衛梓怡扇涼。
喝藥也還是老規矩,沒個蜜餞糖串什麽的,陸無惜就鬧性子。
春去秋來,日升月落,轉眼就到了初冬時節。
衛梓怡拎起藥箱要出門,陸無惜送她到院門前,替她整理衣冠。
今日天色灰蒙蒙的,比前幾日都冷一些,陸無惜将那圍巾朝衛梓怡脖子上多繞了兩圈,問她:“幾時回來?”
“這兩日天冷,不少人染了風寒,可能忙一些,再有兩個月就是年節,我打算再到城裏去看看,備些年貨……”
衛梓怡話未說完,陸無惜便先揪起她的衣領子。
“咳。”衛梓怡清了清嗓子,“日晡前就回來了。”
陸無惜這才松開她,拍拍她的臉:“昨夜落了雨,山間路滑,衛大夫路上小心。”
直到目送衛梓怡轉過彎曲的山道,陸無惜才收回目光。
她轉頭朝院中行了兩步,忽而擰起眉,捂着嘴沉悶地咳了兩聲。
喉中有痰,痰內見血。
這是她們在江南的第一個冬天,還沒到最冷的時節,氣候比京城是要暖和許多,但她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
這半年以來,她愈發覺得時光寸短,心中頗有留戀。
衛梓怡走下山道,立在拐角回頭張望,手撫腰間的藥箱,緊鎖的眉頭攢起一簇極深的溝壑。
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轉身步履平穩地下山。
她來江南不久就做了大夫,研修如何醫治肺症的同時,順帶給鄉鄰看看病。
不論多複雜的病症,她都嘗試去治,時常廢寝忘食,醫術也日漸精湛。
可她始終沒有找到一種根治先天肺症的方法。
她此行下山,便是要為一名痨病患者複診。
此人身上出現的病症與陸無惜極其相似,也是先天肺氣不足,入夜受涼,便咳喘不止,病至如今已有十來年了,被這肺病拖得面黃肌瘦,沒了人樣。
上一次衛梓怡見他,便覺他命不久矣。
衛梓怡死馬當活馬醫,配了一副極烈的新藥,如果沒救回來,這次去,恐怕已見不到人了。
懷着沉重的心情下了山,路上也一直惴惴不安。
遠遠瞧去,不見那戶人家門上懸垂缟素,衛梓怡心下稍安,遂登門敲響銅環。
院裏有人出來,開門見是衛梓怡,竟大喜,高呼:“衛大夫!”言罷,轉頭朝屋裏人喊,“夫人!衛大夫來了!”
沒一會兒,屋中行出一位婦人,對衛梓怡笑臉相迎:“衛大夫,您真是妙手回春!我家老爺服了您開的藥,身體一日好過一日,從昨日到現在,已不怎麽咳了!”
衛梓怡呆立原地,愣怔良久。
那婦人連喚了她兩聲,她才猛地回神,克制內心洶湧起伏的情緒,沉聲道:“老爺現在何處?我來替他複診。”
“老爺就在屋裏,聽說衛大夫來了,他高興!”婦人親自在前替衛梓怡帶路,“衛大夫,裏邊兒請!”
衛梓怡快步往裏走,步子踏得急,與那婦人不分先後進了屋。
原先常年卧榻之人已下了床,坐在一張躺椅上,氣色确實比往日好了許多。
衛梓怡替他重新診過脈,見其脈向平穩,肺症确實在好轉。
“照着原來的方子,再服用半個月,半個月後,我還來。”
從院子裏出來,衛梓怡長出一口氣,看着面前狹長的青石路,她忽覺恍然如夢。
去後面幾戶人家,診脈,開藥,一氣呵成,中途沒有任何耽擱,天色未晚,她便沿路往回走,腳下步子越來越快。
不及未正,陸無惜正躺在院子裏的長椅上昏昏欲睡,突然聽得院門吱呀一聲響,扭頭便見衛梓怡朝她大步走來。
她剛起身,便被匆匆行來的衛梓怡抱了個滿懷。
衛梓怡魔怔似的,嘴裏一直嘟哝着什麽,抱了一會兒又撒開手,轉身往屋裏去。
陸無惜覺得莫名其妙,便跟在她身後進屋,見衛梓怡手裏捏着張藥方,正在藥櫃前面忙活,面前攤着好幾本古舊的醫書,似乎是在配藥。
“原來如此!”陸無惜一走近,便聽衛梓怡自言自語,然後将仔細稱量的一味藥投進藥罐裏。
陸無惜蹲到她面前,好奇問她:“你忙什麽呢?”
衛梓怡緊繃着臉,暫時停下手裏的動作,對陸無惜道:“你先別說話。”
陸無惜眨眨眼,依言閉嘴。
衛梓怡繼續忙活起來,聚精會神,唯恐配藥的過程出了半點偏差。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她将這碗藥煎好,端給陸無惜。
陸無惜聞着比以往更臭更苦的藥湯,臉上無關皺成一團,抱怨道:“這是什麽藥啊?怎麽這麽苦?”
衛梓怡盯着她,嚴肅地說:“良藥苦口,快喝。”
陸無惜覺得她今日态度格外奇怪,捧着藥碗卻不照做,仰頭與衛梓怡對視。
“怎麽不喝?”衛梓怡問她。
陸無惜腦袋歪了歪:“不說說怎麽回事嗎?你今天怎麽了?”
衛梓怡撇開臉,卻不吭聲。
陸無惜掃了眼手中黑乎乎的湯藥,猜測道:“替我治病的事情,有進展了?”
衛梓怡低下頭,極小聲地說:“還是沒把握的事情,你得先試試藥。”
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而且不同的人,用藥效果也不一樣。
目前只是初見成效,也不知道這副藥會不會給陸無惜帶來其他不良的影響,所以她不能把話說滿。
果然是這樣。
陸無惜笑起來,只有為她的事,衛梓怡才會如此驚慌失措,方寸大亂。
“我相信你。”她說。
衛梓怡擡頭看她,對上一雙黑亮的眼眸。
“衛大人。”陸無惜如以前那樣喚她,眉眼彎彎,語調輕快,“就像我當初相信你能查清衛将軍戰死的真相,我一直都相信你。”
說完,她便将那碗苦到極致的湯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