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京(五)
裴熠回京後連着幾日被天熙帝召見,今日終于得了空,定安侯府十多年無人居住,那府邸本應該是谒都城內最荒敗不堪的破落模樣。
自太後懿旨出城那日起,天熙帝便派人将侯府裏裏外外重新翻修了一遍,早就在他回京前就收拾完畢,又命人将從前定安侯府中部分舊人尋回,雖比不上朝中其他的侯府華貴,卻也算是鋪陳蓋新了。
定安侯府人丁稀薄,府邸越大越顯倥侗,修竹将事先備好的孤本從匣子中取出,待裴熠禀退左右,便将略顯殘破的孤本交給裴熠:“侯爺,你當真只帶這兩本書就去見莊先生?”
裴熠伸手在泛着黃頁的書封上自上而下撫了個遍,說道:“老師當年辭官時曾寫下一琴一鶴出邊城,十萬青山送我行①這樣的詩句拜別所有為他送行的同僚,這兩本書老師曾在信中多次提起,你說是不是剛好。”
修竹點點頭,拇指緊緊捏着懸在腰上的那柄長劍,神情微微有些怔忡:“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師②,我幼時有幸聽先生講學,先生的興學之本令人欽佩。”
他驀然半晌,若非遭逢變故,他也應當是一位好詩書善音律的小公子,就像齊青紀禮他們一樣。
“既然已經回京了,日後總能見着。”裴熠低聲勸到,“我剛回京,朝堂上都在盯着,等封後一事結束,到時候再尋機。。”
修竹垂眸點頭,無語凝嗫。
裴熠未時從侯府出門,只帶了兩個人前往城郊的掬水月。
帶路的是定安侯府府內的護院,名叫石峰,他雖看起來是個糙大漢,但心思卻還算細膩,當年裴熠奉旨前往禹州,府中大半人都在裴熠去禹州後被遣散,他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在谒都另謀了個護院的職位,直到不久前才以家中老母病重為由辭了原先主家的護院一職。
出了谒都最繁華街坊,裴熠從石峰手裏接過牽馬的缰繩。
裴熠只說讓他備馬出趟城,卻并未說要去哪,此時他心中的好奇一層蓋過一層。
“去掬水月。”裴熠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勒住繩索,示意讓他在前頭帶路。
“掬水月是哪裏?”問話的是一直跟在裴熠身旁的小護衛司漠。
見裴熠不語,石峰解釋道:“掬水月是莊策先生的住所,他老人家向來喜清淨,辭官後一直住在城郊的掬水月。”
裴熠看了他一眼,石峰心細卻不膽大,至于後頭的話,已經有人替他先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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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去一個喜歡清淨的老先生那裏做什麽?我們應該去裴國公府,那才是侯爺您的親舅舅。”司漠一雙眉眼彎彎,話音裏帶着些許稚氣。
裴熠默然半晌,才忍不住笑道:“親舅舅不待見,你侯爺能有什麽辦法,莊先生雖然喜歡清淨,可對于你這樣的小孩即便聒噪他也喜歡得很,他待會見到你的時候定會送你兩本書,到時候你就收着,就算不喜歡也要表現出喜歡來。”
這兩人倒不像是主仆,更像是結伴而行出來游歷的哥哥帶着弟弟,石峰心想,侯爺這樣溫善是怎麽在戰場上立下那麽多軍功的?
“我不要。”司漠皺眉單薄:“習武的人都是用刀劍說話的,讀那些酸溜溜的文章有什麽用。”
裴熠低頭一笑也不惱怒,石峰見狀以為司漠不知道名動谒都的莊先生是誰,便自作主張的向他介紹。
“你年紀小,可能不知道,莊先生入朝為官之時你還沒出生呢?”
裴熠挑眉忽然問道:“你知道?”
石峰連忙開口:“莊先生是聖祖宣德年間的科舉狀元,三朝太傅,曾受召教習衆皇子,還為順德帝講解過經書,先帝曾說莊策是為大儒,他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他多次提出興學之本在于師,鼎盛時期,谒都貴族皆以入莊先生門下為榮,他雖身居高位,卻從不低看寒門學子,如今朝中侍郎臺鑒皆有莊先生的昔日學生。”說到這裏,石峰忽然皺眉道:“只是不知何故忽然請辭......先生生于拙州,清寒一生,已無親眷,陛下感念莊先生為大祁立的功勞,便準許他辭官後住在谒都,便是掬水月了。”
司漠聽完,并未聽出什麽了不得的地方,但裴熠卻目光如炬,面色沉重,司漠短暫的望了他家主子一眼後,才勉強說:“那麽厲害啊,那我收了吧,省的侯爺總說我肚子裏沒有二兩墨水。”
出了城就清寂了許多,初夏時節林間蟬鳴漸起,和兩個年長的人同路免不了沉悶,那蟬鳴聒噪得很,司漠伸手在自己懷裏摸了一圈,懷中空空如也。
正沮喪之際,眼前忽然出現一只白玉短笛,“拿去驅蟬。”
司漠直起身子,伸手接過放在唇邊。
半晌過後,林中驚起了一陣飛鳥,積攢了一整個陽春的蒼翠從樹梢末端紛紛落下,鋪上了一地的清涼。
石峰有心提示他這笛聲還不如蟬鳴好聽,但侯爺不發話,他不敢逾越。
也不知裴熠是修煉了哪門哪派上乘的閉耳禪功夫,還是已經聽習慣了,竟無動于衷,面色淡然的繼續前行。
一曲畢,擾人的蟬鳴終于消失了。
司漠擡首,露出得意的笑容,說:“石大哥,你聽我着曲子吹得怎麽樣?”
石峰聞言尴尬一笑,正要說不怎麽樣的時候,被這小鬼頭又截斷了話:“這首曲子是在禹州的時候侯爺親自教的,我本來不肯學,但侯爺說我的笛聲有退敵之效,還說我這般資質的,翻遍整個谒都也不會有第二個了,怎麽樣,是不是很厲害?”
“侯爺教的?”石峰微微一詫,道:“果然厲害......呵呵,厲害。”
也不知道昧着良心說這番話,會不會遭雷劈,不過雷沒劈下來,裴熠倒是先看了過來。
石峰:“......”
“侯爺,我......”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陣陣策馬揚鞭的聲音。
聲音悠遠,伴着一聲聲清厲的駕馬聲,隔着幾裏,也能感受到馬蹄铿锵有力的踏在地面的震動。
裴熠微一蹙眉,驅馬上前,遠遠地就瞧見一群身着華服的少年你追我趕的繞着賽馬場狂奔。
裴熠看着賽馬場,心知石峰定然認識他們,便問道:“看穿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富貴公子,都是些什麽人?”
石峰一眼便認出來,“是紀公子和京中幾個公子在賽馬。”
他之所以說紀禮,是因着裴熠和裴國公的關系擺在那裏,豈料裴熠回頭看他一眼,問道:“紀公子是誰?”
石峰沒料到他連自己表弟都不認得,但又轉念一想當年裴熠離開谒都的時候紀禮年紀還小,又隔着十多年沒見,兩兄弟不認識也實屬正常,他指着人群裏跑在最前頭的那位溢着笑容的少年道:“那便是裴國公的獨子紀禮,他平素最愛玩,谒都城裏有什麽好玩的新鮮的他總是頭一個湊上去的。”
裴熠盯着遠處目不轉睛卻問:“世家公子的事你知道的不少...”
石峰聽不出這話是誇他,還是刺探他,當即心裏一怔,連忙低下頭輕聲說道:“屬下多嘴了。”
裴熠這才收回目光倏然一笑,說:“我問你的,不算你多嘴,我剛回京,連紀禮都認不得,倒是你在谒都多年,知道的要比我多。”
末了,他又叮囑:“以後在侯府以外,就不要言論他人了。”
石峰說:“屬下明白。”本以為裴熠對這種富貴公子的玩意沒有興趣,正要掉頭,結果裴熠卻并未動。
“後頭那幾位又是誰?”裴熠說:“能跟紀禮一起出來玩的,想必都是谒都的權貴吧?”
“這......”
見石峰磨磨唧唧的,司漠忍不住插話到,“石大哥,侯爺問你,你說就是。”
“是,紀公子身後那位騎着血色寶馬的是趙王府的小王爺趙徹,再後頭那位身着煙青色袍子的是齊國公最小的公子齊青,馬術與齊青不相上下的那位腰間佩劍的是禮部尚書的公子李嗣。”
“嗯?”裴熠略一遲疑,目光移到最後的紅衣少年身上:“最後頭的那個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似乎眼光不甚,胯下搖搖晃晃的那匹馬看上去沒什麽精神。”
石峰應着裴熠所言,往後頭一看,他與其他人拉開了很大一段距離,要不是穿的格外顯眼,恐怕裴熠也注意不到他。
那人一襲大紅長袍,腰間裝模做樣的也配了一把劍,只是身形懶散,渾然不似其他人那般疾風勁草,等他無意中稍稍一回頭,那張臉卻讓人驚異。
他委身坐在鞍上,驅馬迎風,廣袖便微微曲張,清風吹起他潑墨的黑發,水波般的衣袂也随風揚起,他眉眼微挑,姿容絕色,勒缰繩的手腕竟比夜裏的月色還要白上幾分,若是恍惚一眼掃過,定會誤以為是位絕色美人,他不疾不徐的跟在那幾人後頭,眼神淡淡的掃過衆人,輕啓嘴角,似乎在抱怨。
“那位啊。”石峰說,“那是半年前送雁南郡主進宮的使臣,雁南的七世子,如今後宮最得寵的就是他姐姐燕貴妃了,陛下心疼貴妃娘娘思念家鄉便讓世子留在谒都陪燕貴妃一段時日,他平時也喜歡玩的很,和紀公子算是知己,不過他......”
裴熠将馬重新驅上正路:“我就問了你一句他是誰,你說這許多做什麽?”
石峰說:“屬下多嘴,侯爺曾帶兵在雁南交過戰,屬下以為侯爺對世子會格外有興趣。”
裴熠觑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看到本侯有興趣了?本侯只是想起當年戍西曾派精兵八萬都未曾撼動雁南分毫,也不知道他們家積了什麽德,封蔭封到這等人間天堂。”
石峰說:“侯爺英明,雁南這般難攻,雁南王卻也叫侯爺收服了。”
裴熠不屑一顧:“雁南一帶易守難攻,當年能收服雁南,全靠雁南王昏聩無能,若是換個藩王,雁南早就不受大祁管制了。”
作者有話說:
①清朝劉仕望離任時所寫
②宋朝學者李觏的廣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