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八)

裴熠回到定安侯府,修竹早已在書房等他,先前石峰回府後遇到修竹便将路上遇到的事告訴了他,他身份敏感,又剛到谒都,人生地不熟不敢貿然出去找裴熠,只能在府中等着。

院中燈籠的光線昏茫,修竹并未察覺出什麽異樣,進了書房,讓人掌了燈,他才看清裴熠胸前浸透的血跡。

“侯爺,您......”修竹看向裴熠,“哪來的血?發生什麽了?”

裴熠擡了手,說:“沒事,不是我的。”

裴熠解開外袍,從木施上取下幹淨的衣物換上,“你這麽急着找我,難道查出什麽了?”

“并未查到。”他同裴熠說話,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木施上沾着血的衣袍,“這些人仿佛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猶疑片刻他又說:“不過......”

“不過什麽?”裴熠坐到他對面,順手端起熱茶抿了一口。

“那日你們最先見到的是千機營的人。”修竹說。

“千機營?”裴熠蹙着眉一時沒想明白穿雲寨怎麽會牽扯道千機營。

“我查到的是千機營和禁軍共同蕩平穿雲寨,皇上的用意是将那片的官道重新修葺。”

裴熠冷笑一聲:“區區穿雲寨需要動禁軍和千機營?再說禁軍和千機營什麽時候管剿匪的事情了?恐怕你查到的這些都是有人給我準備好的。”

修竹說:“如果是這樣,那這個消息破綻百出,背後放這消息給我們的人是什麽意思?”

“問得好。”裴熠擱下茶盞,盯着茶盞中下沉的茶末,目不轉睛的說:“這個答案就要我們自己去找了。”

在禹州的時候,修竹還尚且能感覺到他身為一方将領的軍侯氣勢,自離開禹州那日起,他便将那份勇猛藏于眸下,輕易不叫人察覺到。

修竹跟着他時日不短,對他的了解卻仍舊僅限于從,若說他心若磐石,當年與戍西一戰,邊關孩童受苦,他用自己的私銀慷慨解囊,若說他是個善人,他帶軍屠城之時卻毫不手軟。

“莊先生如何說?”修竹終于拉回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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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松開手,“朝中六部多握在太後手裏,可我瞧着,皇上不是任人拿捏的羔羊。”

“何以見得?”

“卧薪嘗膽非尋常人能忍,尤其是帝王,披着羊皮在才能讓狼放松警惕。”

修竹沒見過如今的天熙帝,并不能做出判斷。

“你不信我?”裴熠笑道:“但說起披着羊皮的狼,今日倒遇上了一只。”

他這般說,便是想起霍閑,那人看着手無寸鐵,卻能在絕境裏面不改色,就憑這一點,裴熠就能斷定他并未看上去那般無能。

“雁南世子?”修竹知道他在馬場救人的事,再次瞥了一眼沾着血的衣袍一眼,問:“他在谒都一無權,二無人,侯爺救他是為何故?”

“順手而已。”裴熠說:“他要真的是個草包就算了,若不是......倒要扒開那層皮看看裏頭是什麽樣。”

對于雁南人,他向來沒有好感,雁南王那昏聩胡塗的模樣便是雁南最好的招牌,叫人一想起就不由的眉頭緊蹙。

“侯爺,你這樣像是強搶民女的山寨土匪。”修竹忍不住打趣道:“聽司漠說侯爺策馬将世子一路從城郊抱回世子府,還把侯府唯一的秋大夫留給了他,我記得上一回有這樣待遇的人還是阿七姑娘。”

裴熠到禹州的第二年隆冬,那年的風雪格外洶湧,不知誰提了句“今日是老侯爺的生辰。”凜冬的寒風像是要将人吞噬,裴熠乘人不備騎上踏雲朝風雪中狂奔,薄暮中風雪呼嘯,他只身闖進狼煙山的深林,狼群虎視眈眈的從四方怒吼,朝同一方向張開血盆大口。

冬日嚴寒,饑民流竄,狼也一樣,阿七便是裴熠從狼群嘴裏奪下來的,修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死死抱着阿七,雙眸中透出的狠厲竟比仰頭嘶吼餓狼還要駭人幾分。

他記得阿七周身冷的像懸崖邊結冰的碴子,瑟縮的蜷在懷裏,不分青紅皂白的在阖上眼之前,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裴熠下意識地摸了摸肩頭,一排之下只有當時留下的一排牙印,早已不痛不癢了,但那樣真實的感覺卻時常侵襲。

裴熠垂眸片刻:“無用之用方為大用,何必要與不相幹的人樹敵。”他漫不經心的說:“今天賣給世子府一個面子,來日總有用處,若真無用處權當是積德了。”

修竹點頭,“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裴熠沉思片刻,“封後大典在即,大祁各處地方官員都需得朝拜,說到進宮朝拜,貢品自然也不在少數,禮部怕是有的忙了,諸多事務積在了一處,下面的人總免不了會出些亂子,水一旦渾了,渾水裏動起來可就得心應手些了。”

修竹說:“接下來需要我做什麽?”

裴熠看着明明滅滅的殘燈,定了須臾,“聽說東都來的那位不愛錢權就喜歡美人?”

“是。”修竹說:“薩沙是關外人,關外的女子個個如男子般雄健,說話聲如洪鐘,哪比得上谒都的女子身姿宛若韌柳,柔美嬌俏,薩沙來谒都半個月,據說光是府上的舞姬就不計其數。”

裴熠思索了片刻道:“我記得薩沙并非好色之人。”

“是,可那是在東都。”修竹認真的說:“薩沙無論從才學武功還是身世樣貌都确實算得人中龍鳳,但他畢竟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在關外的時候面對的都是粗鄙的壯婦,自然把持得住,可到了谒都,全然猶如是入了人間仙境,自然是流連忘返了。”

裴熠笑道:“他這樣的身份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但普通的坊間美人恐怕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東都人最是注重血統的貴賤,他要的定是谒都最尊貴的美人。”

修竹思索片刻,沉聲說:“尊貴的.......那左不過都是宮裏的吧?”

“大祁最尊貴的女人是太後趙氏,那最尊貴的美人自然是他的女兒,趙氏有兩個女兒,雖都是養女,卻從小就在她跟前,如今都已年滿十六。”裴熠頓了頓說:“薩沙并不認得你,你找個機會去他府上,東都遠在關外,在他身邊旁人也不會懷疑你身份。”

修竹不解:“大祁一向不把東都放在眼裏,何況是太後的養女,身份如此尊貴的公主太厚怕是不會輕易就嫁去東都吧?”

“依你所見,公主适齡了會嫁給誰?”

修竹認真盤點起來:“齊國公的幾個兒子已經成家,趙小王爺出了名的不學無術,太後未必舍得,至于裴國公,太後倒是想,可人家未必願意,其餘......”修竹眼珠子一轉,忍不住調侃道:“這種好事最後肯定不是落到侯爺您身上那便是一直未娶正妃的成安王身上。”

裴熠并不理會他的玩笑,“齊國公和趙王本就已經是太後的人,她沒必要也無須再搭兩個費心養大的美人進去,如今朝中手握兵權的便是我和成安王,她倒是有遠見,可惜本侯不傻,成安王更不傻。”

修竹想了良久,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侯爺放心,這樁姻緣降不到侯爺身上。”

紀禮回府不到半個時辰便被裴崇元叫去了書房,跟在他身後的近侍小聲說:“公子待會兒千萬不要頂撞,您跟國公求求情,他心裏疼你,不會重罰。”

紀禮跛着腳,嘴上卻還不老實:“你家公子是那種頂撞長輩的人麽?只要你別多嘴,我就不會有事。”

進了書房,紀禮有心想叫他出去,畢竟當着下人面被訓斥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豈料還沒開口就聽他老子說:“聽管家說,你的馬死了,你瘸着腿是怎麽回來的。”

紀禮一陣心虛,既然知道馬死了肯定也知道他怎麽回來的了,但他知道裴熠和父親不睦,所以話到嘴邊卻沒開口,猶豫之間就聽見近侍上前道:“是定安侯府的護院送公子回來的。”

紀禮一腳蹬在近侍大腿上,豈料用的是受傷的那只,當即疼的龇牙咧嘴。

近侍吃痛的叫了一聲,見裴崇元臉色依舊陰沉,他又說:“應該是定安侯派人送公子回來的。”

紀禮瞪了他一眼,近侍吓得趕緊退了出去。

待門被掩上,裴崇元才觑了他一眼,問:“你見過他了?”

紀禮知道“他”指的是誰,點頭道:“見過,想來父親也已經知道了事情始末,今天要不是表哥,你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裴崇元抄起手邊的物件正要砸過去,見紀禮正彎着腰揉腿,又将物件随手丢在桌上,沉着臉問道:“知道是誰麽?”

紀禮如實的搖頭道:“不知,但世子傷的最重,其餘人都沒事。”

裴崇元睨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說:“你這也叫沒事?”

紀禮嘀咕:“我這是意外,齊青他們只是吓着了,可都毫發無傷。”

裴崇元皺眉道,“沖世子的?”

紀禮回想了一下,點頭道:“大概是吧,說不定是他在哪裏吃酒聽曲惹得麻煩,我們都是被他連累的。”

裴崇元一揮手道:“叫大夫看看,封後大典結束前不要出城了。”

紀禮去世子府看過霍閑兩回,不知是秋白妙手回春還是霍閑本就傷的不重,紀禮去第一回 他還躺在床上,第二回便已經行動自如了。

紀禮受了裴國公的門禁,不能去市坊混,這幾日便借着去找秋大夫診傷的借口往定安侯府上跑,侯府裏的人認得他也不攔着,內院外院由他進出,一來二去的侯府倒成了他第二個家。

那日在賽馬場上見過裴熠的刀法,回去後紀禮就着人打了把長刀親自送到定安侯府,這一日無事,紀禮以“定安侯初回谒都,還沒好好玩過”為由将裴熠拖出侯府。

他素來不是個靜得下心的人,早就憋壞了,他本以為裴熠知道他有門禁,不會同意他“以身犯險”,豈料他準備好的一堆理由還沒開口,裴熠便一口就答應下來,他的三寸金舌一時沒了用武之地。

“我跟你說,你是不知道這谒都好玩的東西有多少。”紀禮出了府便如脫了缰的野馬,興奮的說:“霓裳閣的曲,黃金縷的舞,玉樓的酒,哦還有不羨仙的姑娘,他們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美人,戲法變得那叫一個絕。”

“紀公子。”石峰低聲提醒道:“我們侯爺不愛這些。”

“誰說不愛的。”裴熠不忍打斷紀禮的一腔熱情,便問道:“不過你說了這麽多,咱們先去哪兒呢?你爹不是不讓你出城麽?”

“不讓出城又不是不讓出門,我說的這些都在城中,從侯府往東我們就先去霓裳閣吧,那裏的姑娘還唱過你呢。”

裴熠笑道:“那得要去聽聽。”

剛出王府他們就看見一個身影從屋頂閃身而下,紀禮以為又是哪個賊寇,下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司漠。

“你也想去?”紀禮背手仰頭說:“你要去也不是不行,孔孟之道背完了嗎?”

司漠不搭理他。

裴熠不知跟他說了句什麽,他眨眼便又消失了。

“走吧。”

沿着定安侯府往東,拐過幾條街就到霓裳閣。

霓裳閣日日高朋滿座,好在唱曲的姑娘多,否則照這種唱法,她們嗓子得唱啞,紀禮頗有主人風範笑道:“我沒騙你吧,霓裳閣是谒都最熱鬧的曲館了。”

裴熠沒說話,與紀禮并排進了門,紀禮是霓裳閣常客,霓裳閣從上到下所有人都認識這位貴氣的小公子,生意人別的不論,眼力都是個頂個的好,見紀禮對身旁那人禮遇有加,便知道這人身份貴重,當即引他們進了裏頭最尊貴的席位。

霓裳閣裏頭別有洞天,不僅裝修華貴無比,連坐位也分為三六九等,他們座的自然是世家子弟常座的一排位置,且座位與座位之間可以拉上褰簾,便可保證私密性。

一曲畢,又進來幾人,紀禮剛要出去,就被裴熠喝了一聲:“回來。”

紀禮不明所以,乖乖坐了回去,裴熠隔着褰簾隐約看見有人鞍前馬後的為那些人引坐,他拔弄着茶盅的蓋碗問紀禮:“你剛剛是要與他們招呼吧?那些都是什麽人?”

紀禮拾起盤裏的桂花糕丢進嘴裏道:“就是那天在馬場上的那些人呗。趙徹,齊青,李嗣他們。”紀禮順着他們的座位依次說道:“你不是已經見過了麽?”

“忘了。”裴熠側目掃了一圈,蹙眉又問:“世子沒來?”

“會來的。”紀禮拍了拍手裏殘餘的糕點沫說:“這曲子唱完他就來了。”

裴熠:“......”

“他不愛聽這個,回回都遲到,上次趙徹還開玩笑說世子和你是宿敵,所以不願聽任何有關跟你有關的曲。”

裴熠聞言倏忽一笑:“宿敵?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話音剛落,便有人從身後靠近,霍閑今日穿了件素色的青袍,長發用木簪随意的束着,時隔幾日已全然看不出病容,他眉眼含笑,擡手止了霓裳閣的夥計的動作,自己動手拉開一張椅子在紀禮身旁坐下道:“是了,侯爺救命的恩情,我得好好想想怎麽報。”

紀禮快人快語,不假思索道:“你若是個女子,按規矩就要以身相許了,可你不是,那将來就只能舍命相報了。”

裴熠蹬了紀禮一眼,“沒記錯的話那日也救了你,你怎麽不說要報?”

“我這不是帶你出來玩了嗎。”紀禮說:“我們是一家人。”

裴熠端着茶,沒吭聲。

“你說的對,得報。”霍閑聽着紀禮喋喋不休的說從前如何如何,打斷道:“侯爺如今人在谒都,這恩定然是有機會相報的。”

不知何故,裴熠從眼前這宛如美玉熔鑄而成的玉人神情中仿佛看出了些什麽,那話在紀禮聽來不過是說裴熠一時半會不會回禹州,日後有的是見面的機會,但裴熠卻隐約感覺并非是那麽回事。

裴熠盯着霍閑的美目看了許久,卻并未看出什麽異樣,良久才被忽然傳來的騷亂聲打斷。

“發生什麽事了?”紀禮拽着進來奉茶的夥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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