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京(九)

集市中常有口角之争,谒都本就繁華,又是天子腳下皇城之都,随便在街上撞到的一個人都可能是公卿世家子弟,普通人惹不起他們,然而只要不過分,即使是再纨绔的公子哥兒也不會與老百姓過多計較,霓裳閣作為皇城最富有名的曲館,有不少人在傳言它的靠山是朝廷的耨為官員,因此從未有人在霓裳閣鬧過事

今日也算是趕上了一回熱鬧,有人敢公然在一衆貴人跟前大鬧。

“那是誰?”裴熠當紀禮常在此地進出,必然認識外間那鬧事的人。

紀禮左右端詳了半晌,愣是沒想起來。

霍閑悠閑的打開手裏的折扇,笑道:“你不認識也正常,看他穿的一身粗布麻衣,一雙手又生滿了繭子,就連那虎口處還疊着新舊的傷痕,看起來必然是市井勞作留下來的,如此身份,國公公子怎會識得。”

這般陰陽怪調的捉弄人,要是換做旁人,早就與他翻臉了,但霍閑是深知紀禮為人的,因此才敢放肆同他說笑。

不過,饒是脾氣再好的紀小公子也是要面子的,尤其在定安侯面前,被霍閑點透他當即鬧了個大紅臉,僵着脖子問:“說的跟你在市井田間勞作過似的,難不成你認識?”

誰知霍閑對紀禮一番揶揄絲毫不在意,他莞爾一笑,折扇在他手裏便徐徐拉開了一段,那模樣渾然是個倜傥不羁的風流子。

他唇角微微一挑,理直氣壯的說道:“你都不認識我怎麽會認識。”

裴熠本與其他人一樣,隔着距離看外間的熱鬧,陡然聽到這麽兩句對話,不由得回頭看了霍閑一眼。

誰知霍閑端着世子爺的倨傲并不理他,裴熠頭一回受到這個待遇,不免覺得有趣,便凝眉多看了一會。

這一看不要緊,倒是讓一旁上茶的夥計誤會了,夥計當的久了,對客人的眼色總是能知道個一知半解的,他以為貴客的意思是讓他說說外間發生了什麽,躊躇了片刻便嘆氣道:“那也不知道是打哪裏來的無賴,非說自己家有萬金,能買下我們霓裳閣,瞧他那個樣,這不是說胡話嗎?”

裴熠看了這夥計一眼,夥計“心領神會”左右看了看繼續說:“就那樣的,還逼唱曲的姐姐們陪他喝酒,我們這裏是曲館,又不是青樓,閣主好心着人提醒他找姑娘陪酒應該去不羨仙,他當場潑了姐姐一身滾燙的熱茶,這要不是他虎口有傷舉不起手來,那滾燙的茶水就潑到姑娘臉上了。”

夥計說完便直起身子在一旁等候,裴熠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那夥計笑着眯起眼睛欲言又止。

裴熠頭一回來這種地方,不明白這裏頭的“行規”被夥計盯着笑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看來禹州連個曲館都沒有,侯爺不知道在這谒都城,出門都是要用金銀說話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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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不明所以,就見霍閑丢了兩塊碎銀,那夥計眼明手快穩穩接住後點頭哈腰的道了謝。

外頭那人還在鬧。

紀禮有心想上去幫忙,可想到父親不久前的叮囑只好偃旗息鼓。

裴熠觑了霍閑一眼,又轉頭問那收拾桌子的夥計:“他既然說家有萬金,你們也不能只以貌取人,他要姑娘陪他喝酒,那你們悄悄去不羨仙請兩個姑娘過來便可,同在谒都打開門做生意,想來只要給的足也是有人願意來的吧?”

“可不是呢,他要是真有錢,我們也認了,好歹是混這口飯的受點委屈也沒什麽,可這人全身上下一個大子兒都沒有,空手套白狼還大言不慚的說他馬上就要有一座金山了。說我們狗眼看人低,也不知道誰才是死乞白賴的狗東西。”夥計說起那人便咬牙切齒,恐怕若不是眼前這些人身份貴重,他都恨不得當場啐下一口口水來以此解恨了。

眼看着那人還在鬧,紛雜的人群裏,不知誰先開了口,說:“也是閣主好脾性,要是我定然找人将他打一頓丢西市乞丐橋頭下去。”

這話聲音不小,在場的都聽見了,那糙漢子也聽見了,他頓時大怒道:“我看哪個不要命的敢在背後說大爺,有本事就站出來。”

他大概不是獵戶就是屠夫,一身吃醉了酒的戾氣倒是能唬的住人,說着便瘸着腿搖搖晃晃的起了身,混不吝的氣勢叫那打抱不平的小公子當場啞口無言。

那人左右都分別站着兩個壯年的夥計,大約是怕他鬧大了悄悄靠過去的,随時準備從後頭制服他,那人搖搖晃晃的站着,一只腳踩在面前的案幾上,桌上的幾盤糕點順勢滾到了桌底下。

“一群瞎了眼的東西,下回老子再來的時候等着看你們怎麽巴結老子。”他說完一腳踢翻面前的案幾,撥開人群瘸着腿揚長而去。

誰也沒想到聲動梁塵的霓裳閣有朝一日竟還混進這等奇葩。

好在那人耍了一通威風就自行離去了,并未砸場子。

一場鬧劇到此結束,夥計們趕緊将他弄亂的地方重新收拾幹淨。風月之地常有這種事發生,若非這事今日發生在霓裳閣,也不算什麽新奇事。

經他這麽一鬧,聽曲的人中途就走了一半,剩下的看完熱鬧也打算走。

看熱鬧的人并不在意熱鬧本身。

霓裳閣管事花月是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其實她并非真正的閣主,真正的閣主沒幾個人見過,因霓裳閣大小事務都由她說了算,所以外人都以為她就是閣主。

紀禮望向那徐徐而來的女子,向裴熠介紹起來:“她就是霓裳閣閣主花月,是不是生的花容月色?”

裴熠擡首睨了一眼。

花月罩着一件逶迤拖地的軟煙蟬翼紗裙。美目流盼,有一股輕靈之氣。

谒都是個卧虎藏龍的地方,就連曲館裏的掌事都有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

這倒讓霓裳閣有朝廷中人當靠山的傳言多了幾分可信性。

“可惜她現在幾乎都不唱曲了。”紀禮惋惜道:“也不知道何時時才能再聽到花月姑娘一開金嗓。”

終歸是孩童心性,紀禮轉眼便轉移了重點,可誰也沒想到,他卻一語成谶。

花月見霓裳閣裏的人大半都已離去,便說:“各位都是霓裳閣的衣食父母,今日掃了各位的興致,花月深感有愧,今日的曲子就當是霓裳閣請各位來聽的。”

她言下之意就是今天聽的曲子不用付銀子,但眼下這些人都是谒都城裏非富即貴的公子哥,根本不缺這點聽曲的銀子,她這辦法對他們而言實在起不了挽留的作用。

眼見無人呼好,她倏而一笑又說道:“正好今日閣主寫了首新曲子,花月在此獻醜,希望不掃各位的興致。”

這話比不要錢好使多了,果然那些人聽她這樣說又都紛紛又坐了回去,夥計們重新奉茶,端上果子,忙的不亦樂乎。

一曲解困境,樂師讓出坐席,花月朝那琴師的席位緩步而去,這首曲子她自己彈唱。

琴聲悠揚和諧,詞填的也叫人耳目一新,一曲終了,聽曲的人都還意猶未盡。

眼看此情此景,接下來幾個月這首曲子必将要風靡谒都城一段時日了。

“今天可沒白來啊,你運氣真好。”紀禮沖裴熠笑說:“頭一回來霓裳閣就聽了花月姑娘的曲,聽過她的嗓音,往後怕是再難聽得進旁人的曲子咯。”

紀禮誇的上天入地,裴熠卻覺得很一般,他于這紙醉金迷的歌舞曲樂實在缺了些興致,只是見紀禮這般熱情不好叫他失望,便敷衍點頭道:“是不錯。”

“不錯嗎?詞倒是填的不錯,曲有誤,差了點意思。”霍閑将手裏的折扇緩緩合上,清風搖曳吹起他幾縷墨色的發絲。

紀禮對曲子的理解只懂一點皮毛,聽曲也只圖個熱鬧。

正納悶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世子爺兄弟,讓他今天專在裴熠面前拆自己的臺,就聽見方才隔着褰簾對花月同樣贊不絕口的李嗣說:“世子難道還聽過比花月姑娘唱的還要好聽的曲子?”

從前來霓裳閣聽曲霍閑從不說曲子哪裏唱的不好,今日是這京中千金都難求一曲的花月開嗓他卻這樣說,那平日就不喜歡他,又愛逞口舌的人自然不肯放過嘲諷他。

紀禮雖被霍閑拆了兩回臺,此時有人替他怼了回去,但他卻并不得意,好在只要是在動口不動手這件事情上,只要霍閑有心,就從沒輸給誰過。

“聽過。”霍閑毫不客氣的說:“曲唱給人聽,聽曲的人往往能與之共情,花月姑娘的這幅嗓子倒是不賴,可惜往往過于精雕細琢的東西會缺失了自然之美。”

李嗣說:“說的跟真的一樣,那看來你聽過那什麽自然之美咯?”

霍閑莞爾,那笑都籠在眉眼之間,縱然他今日穿的樸素,卻也難掩自身的姿容,“幼時病中曾聽過塞外曲,唯有天籁二字可勉強形容。”

紀禮深知李嗣愛逞口舌之快,往日霍閑總讓着不與他們計較,可今日霍閑卻有些反常……他趕緊打斷正要開口的李嗣,看着霍閑說:“你這評定不公平,那人若是你母親或是你旁的什麽親人唱的,自然再好聽的聲音都比不上了。”

霍閑并不說話。

雁南王是個快活的主,府裏妻妾成群,個個還都能歌善舞,紀禮說霍閑聽的是親人的聲音實在是常理之中。

雁南王的風流韻事在大祁上至王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就沒幾個不知道的,他們幾個雖未涉朝政但家裏的人都是朝廷裏大官,比起其他人,他們對這位雁南世子的家事更是如數家珍。

但也正因為身份特殊,只敢有意無意暗諷他,卻不敢直言不諱。

旁人諱莫如深可他自己卻毫不在乎。

那日在賽馬場因天色太暗,又身陷囹圄,倉促之下,并未有過交流。

紀禮目達耳通,便主動擔起了向他們介紹自己身邊這位大人物的任務——

那小表情比定安候回京那日還要得意幾分。

“我們今日是出來玩的,你們的傷都好了吧?”

“沒事。”趙徹擺手朝齊青胸口捶了一拳:“看,他一點事都沒。”

齊青推開他的手,在衣袍上撣了撣,說:“我們都沒事,世子傷到了手上的經脈,現在怎麽樣了?”

霍閑撸起衣袖,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活動了一下,掃了衆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說:“秋大夫醫術高明,這點皮外傷早就好了。”

他說的輕巧,但白皙的手臂還用紗布包着,那裏頭隐約可見泛着淡淡的紅跡,大約是傷口還未結痂滲出來的血水。

紀禮忙扯下他的衣袖道:“你少作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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