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窺光(一)
當年謝喬兩家相繼出事後,朝中人人自危,太後扶持天熙帝幼年登基,勞苦功高不假,但她獨攬朝綱,長期專權卻也是不争的事實,幼帝無實權,便是從那時起,朝廷黨派之風才慢慢有了新的動向。
朝廷的老臣都還記得謝喬兩家是怎麽從朝堂清流淪為通敵叛國的罪人。
玉樓一案,官府辦的幹脆漂亮,谒都上下一片贊揚。
裴熠休沐那日便早早的帶着修竹騎馬出城。
谒都方寸之地都是金銀,只有城郊還算寬闊,踏雲出了城便脫了缰似的狂奔,它太久沒有這般馳騁了。
“先生住在這遠郊荒山。”修竹打量着四周說:“清淨得很。”
“自然是為了清淨。”裴熠勒了缰繩,踏雲是匹良駒,頗通人性,主子一舉一動它便能立刻會意,此刻便慢了下來,裴熠望着城郊一座座籠着輕紗的遠山,道:“是先生筆墨下的青山綠洲,他在此頤養天年是再好不過的。”
其實裴熠怎會不知莊策辭官并非是為躲清靜,他雖身在荒郊,卻與書常伴,編撰的書籍在大祁遍布,他依然在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傳業授道教,授尚未入仕的學子。
若非辭官,以他的性格,恐怕阿很難暗度晚年,裴熠知道,自己每來一回,必然少不了要提及先生痛心疾首之處,故每來掬水月前一日必然讓人前來相告,得了允許第二日才會出城。
兩人又行了一段路,到了掬水月小庭前,理了衣裳翻身下了馬,隔着雲霧,遠遠地就見到上回沏茶的小厮在門口等他。
“先生有客人在?”裴熠系了缰繩在院門口問他。
小厮行了禮,說:“先生故人到訪,是來送書的,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裴熠和修竹四目相對,怔了怔,便跟着小厮進去了。
院內栽着這個季節才盛開的花草,滿庭的馥郁充沛,給荒郊增添了一抹溫馨。
裴熠就在院中候着,小厮微微欠身,緩步進了屋,片刻後又出來迎他們,裴熠進了屋才知道這位“送書的貴客”不是旁人,正是玉樓的那位氣宇不凡的蕭瓊安。
他身着杏白的寬袍,周身透着股書卷氣,越發顯得清逸,和霍閑那種冷白有所不同,帶着和煦的意思。他坐在輪椅上,膝上蓋了條蜀織的薄褥,身旁并無多餘的人伺候,他面上隐含笑意,比那日在玉樓見到的從容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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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般鎮定仿佛玉樓的案子與他毫不相關。見着裴熠便微微颔首,道:“侯爺恕在下失禮,腿腳不便,莫要怪罪。”
聽他這樣說修竹頓時有些疑惑,相比起來,裴熠就從容多了,他笑迎。
轉身朝莊策行禮,道:“先生,學生又來叨擾了。”
莊策忙笑着起身,扶着裴熠的手,歡喜道:“你多來看我,我高興的很。”
說着便與他介紹起了蕭瓊安:“熠兒,這位蕭公子,想必不用我多說你們也已經相識了。”
玉樓一事早就傳遍了谒都的大街小巷,饒是身在遠郊的莊策也有“只身不出門,天下事皆知”的本事,對此他自然是清楚的。
“侯爺京中新貴,京中哪還有不認識侯爺的”蕭瓊安溫聲說:“前些日子侯爺在玉樓遇險,全怪在下平時管教不周,讓惡人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混進玉樓,幸好侯爺無恙。”
這種不動聲色的将自己撇的一幹二淨的本事他倒是信口拈來,這樣說話倒是有商人的煙火氣了。
“蕭公子不必自責。”裴熠只用一句話打發了他便不再理會,倒是一直默不作聲的修竹這會正目不轉睛的盯着這位溫潤如玉的公子。
似是修竹目光太過淩厲,蕭瓊安有所察覺,忽然道,“方才進來,見先生院中的花開得甚是動人,可惜我進出不便......”
“修竹。”裴熠說:“蕭公子想信步閑庭,你發什麽愣呢?”
修竹疑惑片刻,才咂摸出裴熠話中的意思,道:“蕭公子,我同你去。”說着便走到蕭瓊安的身後,推着他的輪椅出了門。
“先生今日有客,信中怎不言明,我好緩一日再來。”裴熠見人都出去了,才扶着莊策坐回去。
“緩什麽?”莊策笑道:“你想知道瓊安是什麽樣的人,何不自己親眼看看。”
見裴熠不語,莊策又道:“那位同你一起來的是何人,我方才聽你叫他修竹......”
裴熠深吸一口氣,猶疑了半晌,他手落在茶盞上,杯蓋落在杯口上的聲音仿佛給了他某種勇氣,他擡眸重新與莊策對視:“不瞞先生,他是十多年前因勾結外黨被抄滿門的謝思域的獨子謝錦。”
如今提起謝家,已經無人憶起,但尚在朝野的老臣卻都諱莫如深。
謝家祖上是寒門狀元,從貧民裏走出來的官都深知民生之苦,謝家三代單傳,代代皆是才子,只是世事總是無常,清流如謝思域,竟是因貪渎而勾結外黨,被判了死罪。
“當年謝家出事後,抄了家,他僥幸逃過一劫,一路喬裝成流民躲避追殺到的禹州。”裴熠說:“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只剩下半條命。”
聞言,莊策一驚,怔了半晌,才說:“他死裏逃生,你怎麽把他帶來這裏?這不是要他命嗎?”
“經大夫妙手,他模樣已經不似從前。”裴熠說:“他還記着幼時先生的教導,知道我要來拜訪,所以求着我今日一同來了,先生,他......”
裴熠還欲再說卻被莊策擡手攔下,他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起來,“好啊,真是太好了,他也還在人世,這孩子自小聰慧,原以為會想他父親一樣入仕。”說到謝思域,他眉宇之間又流出一絲憂慮之色,目光随之飄到了屋外的小院。
盛暑烈陽當頭,濃醇的墨綠都在璀璨的日光裏,修竹背朝驕陽,站在右側替人當了光。
蕭瓊安先是一愣,随機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他腿腳不便,便微微欠身算是謝意,修竹并不理會,他抱胸站在原地聽蕭瓊安對花草的見解,時而回上一兩句。
良久,莊策望着外頭兩人說話的聲音,似有感嘆道:“謝思域一身傲骨至死不屈,若泉下有知,他的遺孤尚在人世必然欣慰。”
裴熠本以為莊策會責備他,畢竟修竹的身份特殊,無論如何,遠離谒都才是保全他最好的辦法。
裴熠說:“先生不怪我,他應該遠離谒都是非才是。”
其實在得知修竹是謝錦的時候莊策也的确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只是一瞬間,有些人活着不止是為了活,喬堰如此,謝思域如此,喬衡和謝錦也是如此。
“話雖不錯,可有些事,譬如公理正義,總有人要涉險的,他是謝家人,自有謝家的傲骨,你帶他回來是對的。”莊策輕笑了一聲,自嘲道:“總不能都像我一樣,懼了,便離的遠遠地。你們都還年輕,社稷需要你們,我知你既無觊觎皇權之心,也無黨争之意,可文武兩樣,這些年你可曾擯棄一日?”
裴熠頓了頓,擡眸說:“先生自然更清楚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的道理,皇上亦非聖祖也非先帝,我強身健體多讀書,還不是為着能陪先生多下幾年棋。父親不在了,師恩亦如親恩。”
“你啊,你啊。”莊策飲了面前的茶,說:“越發油嘴滑舌了。”
裴熠倏忽一笑,起身給莊策添了茶水。
“不過我要與你說。”莊策望了門外一眼,他說:“瓊安是個好孩子,他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若非有這一身的才學,他這樣身有殘疾的人,哪裏活的到今日,玉樓的事他已與我說明了,你怎麽看?”
裴熠未料到蕭瓊安會先他一步将這件事先跟莊策坦白,可這樣一來,他對蕭瓊安的質疑也便只得漸漸消睨,這點線索到了這裏似乎有斷了,裴熠思忖片刻道:“趙王對我任千機營心有不滿。”
“不。”莊策非常堅定的說:“月夕宴是個好機會,你和成安王此次回京,太後定要指婚,趙清夢也是到了待嫁的年歲,趙王再不滿也不會挑這個時候,還是在他兒子宴請你的席上做手腳。”
“先生洞察千裏,我也知道趙王爺不是這麽冒進的人,可有沒有可能還有另一種情況?”
莊策盯着他稍皺了眉,琢磨片刻後說:“也許不是他做的,但他卻未必全然不知?”
裴熠點頭道:“不管成功與否,他都不沾這個污。現在看來,那人也是因此才膽敢放肆到在衆目睽睽之下就下手的吧。”
“不無可能。”莊策用力一拍,桌上的茶盞虛晃了,須臾,他說,“趙同安素來有着異于常人的洞察力,倘若他真不知情,恐怕此事便不會發生。”
莊策是三朝重臣,官至太傅,他早些年娶妻生子,也是有過幾年燈火可親,家人閑坐的光景,只是妻兒宿疾纏身,終是沒能留住,那之後他一門心思放在朝廷,他與趙同安同朝為官幾十載,此人是何心性,他一清二楚。
若非他放任,且知道這把火燒不到趙王府,怎麽會讓自己兒子身陷囹圄還險些跟着喪了命。
裴熠恍然,将那日在玉樓發生的事,仔仔細細的講了一遍。
“雁南世子?”聽了裴熠的話莊策似有所惑,問他:“都傳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怎麽此事還與他相關了?”
裴熠頓了頓,不知為何,這個人身上罩着層層謎團,引人探究,總有種叫人無從說清楚的感覺。
“合該讓先生見一見,此人亦正亦邪,雁南與谒都并無利弊牽扯,他如此行事又藏的這麽深,不得不令人起疑。”
莊策見狀不僅沒有擔憂,靜靜地聽他說完之後反而忍不住笑,“還是頭一回聽你說別人藏得深,聽你這樣說,那位世子定然不似傳言那般不堪。”莊策說“你記住,但凡是大祁國土的藩王,無論東都還是雁南,都不會與谒都沒有利弊,有些東西是抽絲剝繭才看得清的,你要親手去扒扒看才知道。”
“親手扒?”裴熠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嗆了一口茶。
“你想知道你就要親自動手,你看到的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否則你還指望他自己到你面前來讓你一探究竟?”莊策指了指擱在蒲團上的帕子,示意他自己擦,裴熠尴尬的說:“學生明白。”
“不論他目的是為何,既沒有要與你為敵的意思,若是如你所說他這般心思深沉,你若不能遠離,最好的便是要将他攬入盔下。”
裴熠差點又嗆了出來,幸好那口茶還在沒送進嘴裏,他擱下茶水,問:“有這個必要麽?”
莊策看着他,說:“你掂量掂量?”
倒不是必不必要的問題,裴熠行軍下手又一批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上陣的兄弟,靠的是什麽?寒冬歲月裏一起吃一起睡,天災之時将自己私庫拿出來分糧,殺敵永遠是自己打頭陣,如此舍命舍財才有了這般忠心不二的禹州軍,但霍閑,他一不窮困,二不潦倒,即使招攬,裴熠也無從下手,何況那般陰詭多變的人,即使投誠,誰又知真假?
作者有話說:
這個文寫起來比較慢,腦袋都快禿了。
追更辛苦了,雙向奔赴什麽的最甜了......(這不算劇透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