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窺光(九)
“修竹呢?”裴熠有些日子沒見他露面了,見到司漠在喂馬便問了一句。
“還在查蕭公子呢,晨起見他匆匆忙忙拿着幾本書出了門。”
他撈起一把稻草送到踏雲嘴邊,逗着良駒笑說:“禹州可沒有這麽好吃的草。”
裴熠腳下一頓,蹙着眉倒回兩步,“他查人什麽時候這麽慢了?”
踏雲胃口大好,很快就吃完一把糧,濕濡的馬鼻蹭的司漠掌心發癢,他渾不在意的說:“大抵是蕭公子的身份格外難查吧?”
裴熠凝眉思索了片刻,問:“他拿的是什麽書?”
“我一看到字就頭疼,沒有細看,好像是莊先生的書。”司漠直起身子,順着踏雲的背上的毛往下縷,說:“他還叫我多讀書,說是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看,書裏只有騙人的鬼。”
他廢話說了一通,都是對書本的厭惡。
裴熠知道他的德行,聽到這裏便不予理會。
自從在禹州重遇修竹,他便棄筆從戎,從此只與刀劍相伴,而他的那身本事,也不負所望,練到了爐火純青地步。
謝家書香門第,祖上未有過武将,禹州時裴熠有意曾提起過,倘若修竹願意,他會請當時禹州最富盛名的先生繼續教他詩書,可他卻已然拒絕了,其中的原由是什麽,沒有人比裴熠更清楚。
晚間的時候,來了個不速之客。
司漠因捉弄紀禮被裴熠罰沒收了一年的零花錢,正因不服氣在內院和裴熠動手,裴熠有心想讓,步步留有餘地,司漠卻與他對招對的十分賣力,正當司漠的長劍挑過裴熠的長靴時,他下意識地旋身要拔出匕首,卻摸了個空,難得他也有手誤的時候,頓時收起招式,擡手示意到此為止。
石峰匆匆忙忙的進來,說:“侯爺,外頭有人。”
裴熠眉頭一蹙,擡首觑了長空一眼,“走的正門?”
石峰看向司漠,有些納悶的抓了抓腦袋,說:“侯爺放心,府上護院屬下已經換了一批,絕不會再發生失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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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
“可說了是何事?”
“那人說是替他家王爺傳話的,屬下見他面生便沒讓他進來。”石峰小心翼翼的說:“侯爺,您認識他?”
“王爺?”裴熠詫異的問他:“是成安王的人?”
石峰一時之間不知主子是怎麽了,一會兒像是知道,一會兒又像是不知道,他被問的摸不着頭腦,更加疑惑,只能如實回答:“是。”
裴熠皺了皺眉,沒說話。
“成安王入京以來從不與咱們侯府往來,連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怎麽這個時候堂而皇之的讓自己的下屬傳話來了?侯爺......”司漠雙手抱胸,滿是疑惑的偏頭問道:“他在想什麽呢?”
“看看就知道了。”裴熠把劍扔給石峰,說:“請他進來”
太後忌憚各地藩王兵權,借立後召回各地諸侯,北威軍手握四十萬軍權,早已成了太後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想學古代帝王杯酒釋兵權,可成安王生來就是皇親,她也不是帝王。
京兆府前天發了诰谕。
天熙十五年,八月十五。
時至夏末,秋老虎回籠,宮人們都穿着薄如蟬翼的素紗禪衣,天熙帝和趙太後的轎攆一前一後,關津跟齊澄率領禁軍和巡防營的人保駕,浩浩蕩蕩的從皇宮移駕至寶月樓。
月夕宴是大祁聖祖年間保留的傳統,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皆需參與。
天熙帝難得有了些氣色,今日他身着一件亮黃色的錦袍,上頭繡着滄海騰龍的圖案,那龍栩栩如生,晶亮的雙眸似是在洞察着席上衆人的一舉一動。
寶月樓自聖祖年間諸如迎春除夕,月夕夜宴等節日禮賀均在此處,寶月樓臨着護城河的下游,這一夜河上飄着一望無際的祈願燈,将河中心的畫舫也映的燈火通明。
裴熠到的時候,只有成安王的席上還空着,天熙帝側耳聽燕貴妃掩面輕語,不禁眉目含笑,紀禮因為裴崇元的關系,難得坐的端正,好容易見裴熠來了,連忙沖他龇牙咧嘴的使眼色,裴熠偏頭朝司漠說了句話,朝見聖上後便直接入席。
紀禮觑了他老子一眼,挪近了些說:“我還以為你會稱病不來了。”
裴熠擡颌,“這種場合,只要還有口氣就得來。”
“等一下開席之後,挽月公主就會上來獻舞,你有對策了沒?”紀禮一臉擔憂相,倒像獻舞的不是大祁公主而是是什麽夜叉老虎之類。
裴熠望了一眼座上唯一的空席,說:“是福躲不過。”
這話不輕不重,恰好落進與他比鄰而坐的霍閑耳中,他輕嗤一聲,倒是難得沒有接話。
“福?”紀禮正欲拍桌子,礙着是皇家的宴席,擡上去的手又硬生生的人給收了回去,他蹙着眉低聲說:“太後用意明顯,你看不出來啊?”
“看出來了又能如何?”裴熠側身與他說:“還能抗旨不成。”
這倒是實話,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祁誰說了算文武百官心裏皆諱莫如深,今日的主角是誰,大家亦心知肚明。
成安王姍姍來遲,他似乎身體抱恙,面上帶着病氣,太後見他面色不佳,對他的晚來也并未加上半句呵責,命人叫禦醫備了碗藥膳,言語間倒真有些“母慈子孝”的情分在其中。
太倚着鳳銮,芷蘭姑姑侍奉在側,拿着孔雀翎的扇子扇着風,珠簾被帶起一陣浮動。
趙同安說:“臣有事奏。”
天熙帝擡擡手,示意他直言。
“臣聽聞成安王近日抓獲了不少身份來歷不明的外族人,不知成安王此次突感風寒可與此有關?”
趙同安年逾半百,卻雄健異常,不愧是曾帶過兵的老将,即使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卻叫他一字一句中氣十足。
天熙帝聞言眉間凝了霜,關切的詢問太醫成安王的情況,得知是連日勞累趕上的風寒才稍稍安了心,“王爺為大祁勞心勞力,是我大祁的福氣。”
“皇上說的是,阿瑜在西鏡十多年風雨飄搖,如今邊關安穩才得以回京。”太後支頤側卧,擡手叫身邊人退了下去,說:“今年我們一家人團聚,若是先帝爺在天有靈,看到如此君臣相敬,定是歡喜。”
太後言辭懇切,他說的這般動容,便沒了皇家的生分與隔閡,倒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家宴,衆人齊賀太平萬歲。
在那高聲中,霍閑目光如炬,他在無數個虛僞的笑聲裏似乎尋找什麽,裴熠不知何時已經與紀禮拉開了距離,他說:“诰谕上和你說的可不是一回事。”
霍閑收回目光,搖着骨扇說:“诰谕是給天下人的一個交代,真假有幾人在意。”
裴熠不語,他看着霍閑,霍閑也看着他,在這一派祥和裏他們就像是兩只互相試探的惡犬,精銳的眸子裏散着令人發冷的寒氣。
“我先恭喜侯爺了。”霍閑率先開了口,案上呈着兩盤新鮮的時令蔬果,他挑了個個頭适中的青提丢進嘴裏。
這話被紀禮聽了去,他苦着臉說:“皇命難違,還有一線生機呢。”
裴熠聞言,不禁好笑,心說這兩人算是什麽知己好友,卻全然沒明白對方的意思。
開席後便是歌舞琴調,挽月公主在太後一聲輕喚中,款步而至,她被太後養在深閨,鮮少露面,因着今日夜宴,起舞時,用薄紗蒙着臉,額間的花钿用胭脂勾了形,将少女的純真一半藏匿一半顯露,這般妙齡的絕色,若非養在太後跟前,裴熠怕是也很難不心動。
“挽月過來,到哀家跟前來。”伴舞的宮女們退下之後,太後在紗帳後招了招手,侍奉太後的姑姑便上前卷起一半紗帳,挽月柔聲道:“是。”
他倚着太後,不知說了句什麽,太後便笑了。
這些年她在太後身旁服侍,為讨太後歡喜,事事小心,皆以太後一言一行為喜好,她不喜歡跳舞,卻不得不舞,她被困在這座華麗的深牆高院,心卻跟着詩書上游歷四方的名人将山川河流高原沙漠都走了一遍,有人告訴她,她這一生只有一個機會走得出這猶如牢籠般的高牆,真假不論,在尚未死心之前,她要拼着那一丁點的希望搏一搏。
膳食一道一道的呈,傳膳的宮人馬不停蹄的上,天熙帝坐在龍椅上,他身體欠安,飲的是太醫特調的藥酒,宮人替他一一嘗過之後方才呈上。
席間,一派平靜,天熙帝與衆人同飲後命人又斟了一杯,他說:“朕登基數十載,大祁國泰民安,母後勞苦功高,這杯朕要敬母後,母後自幼悉心教導,時常提點,朕心中甚至感念。”
他說的動容,竟讓上了年紀的老臣忍不住擡起袖子抹起了眼角:“我朝以孝為上,臣今日得見太後陛下母子一心,不禁想起先帝在時常與老臣說起,教子之道。若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
“愛卿快起來。”太後看向那掩面緬懷過去的老臣,他雙鬓已然斑白,眼尾的褶皺裏藏着随先帝一并逝去的年月,側影盡顯疲頹之态,只是尚有一夕風骨撐着。
太後側身對天熙帝說:“愛卿老了,哀家也老了,這天下早就是年輕人建功立業的天下了,哀家想起當年進宮的時候,還沒有挽月這麽大。”說着便握起了挽月的手,她帶着錾花的護指,修長的指甲貼着掌心,“如今哀家也只有你和錦蓉兩姐妹這一樁心事了。”
衆人皆不言語,席間鴉雀無聲,太後接着說:“前朝的公主,免不了是和親的命運,可我大祁興盛,庇佑萬民。”太後憐愛的撫着挽月的青絲,“這都是大祁的好兒郎在戰場上捍衛的安寧。”
“挽月替天下的女子感念将軍勞苦。”她隔着珠簾紗帳,輕聲說:“望母後将賜給挽月的珠玉賞給軍中将士。”
“你這孩子,渾說呢,那是留給你的嫁妝。”太後說到這裏便借勢望向天熙帝:“既然說到這裏,哀家想替公主要一道聖旨。”
裴熠聞言端杯的手停在桌上,霍閑目光一沉,也放下酒杯。
天熙帝得知這一回躲不過去了,幹脆直言,“母後為的可是挽月的婚事。”言罷,又繼續說:“挽月一直在母後身邊,乖巧懂事,也到了出嫁的年級,谒都與之年紀相仿的公子倒也不少,不知母後可有打算。”
太後滿目慈愛,對天熙帝笑道:“挽月被我驕縱壞了,日前說起未來夫婿,竟紅着臉說将來要嫁的人,定是那文武雙全的将帥之人。”
席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裴熠和高瑜兩人之間打量,都在猜想這婚事到底會落在誰的頭上。
“成安侯替陛下在外征戰多年,亦是陛下手足,至今只娶了一位側妃,哀家見他們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不知是驚還是吓,挽月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太後安慰道:“聖旨哀家都還沒替你讨來呢。”
這朵桃花沒落到裴熠身上,他松了口氣。
成安王跪拜道:“公主千金之軀,臣乃一介粗人,怕是會怠慢了公主。”
霍閑見狀,看了一眼高臺上雍容華貴的太後,悄聲對裴熠說:“她在你和成安王之間選擇了他。”
裴熠看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地幹笑一聲,說:“該可惜?”
“到手的美人跑了。”霍閑骨扇搖着徐徐清風,他說:“是有點兒可惜。”
“怎麽這會兒倒說起了風涼話。”裴熠側頭笑了:“适才有人比我還要緊張?”
霍閑也笑了,沒皮沒臉的說:“我有嗎?”
裴熠不再看他。就聽太後道:“如今戍西尚且安穩,成安王不必憂心。”
“邊境的安穩許是表象。”提到戍西,高瑜面色一沉,他說:“戍西連年遇災,竄出不少流民,戍人搶占百姓糧水的事時常發生,近日更有甚者潛入谒都,試圖混入軍中,這般動蕩,臣随時要出征,怎敢耽誤公主良緣。”
他說的真切,卻沒幾個人當一回事,連天熙帝都知道這番話是他在接旨之前唯一的轉圜,天熙帝倒是願意順着他的話,将這樁婚事作廢,太後本就掌握了谒都的六部大權,若是再加上北威軍,那這大祁恐怕不久就真的要改名換姓了。
“這是臣近日抓捕的那幾人,嚴刑拷問之下所呈的供詞,請陛下和太後過目。”說着他便從寬袖裏取出一封厚厚的劄子。
裴熠想起那日成安王着人道定安侯府傳的話,那份供詞此刻他懷裏也有一封,霍閑說谒都不止那丫頭一個身份來歷不明的人,高瑜便抓捕了一幹人嚴刑逼供。
戍西這探子可真是幫了他們大忙,只是若不是牽扯進挽月公主的婚事,這便是高瑜立功的好機會,可這婚事他不能要,這個功他立不得,那日挽月身邊的的宮女奉命傳信,言語間被那丫頭撞上,薩沙無意殺人,等他送走宮女,再回來時,被敲暈的丫頭沒了氣息,偏巧巡防營的人路過看到了這一幕。
太後越看臉色越沉,将折子遞給天熙帝,說:“哀家身體不适,先回宮了,公主的婚事日後再議。”
挽月在扶着他,退出紗帳。
作者有話說:
希望大家多投點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