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舍生(七)
第60章 舍生(七)
天熙帝在宣政殿見了裴熠和曹旌,兩人遇襲的事此前天熙帝已經聽人禀告。
曹旌身體抱恙,眉宇之間盡顯疲态,在一旁除非必要的答話,否則便是聽着不開口。
天熙帝問了他一些情況便叫李忠義着人送他出宮。
待曹旌出去了,天熙帝才問:“你可知是被何人襲擊?”
裴熠如實回答:“當時臣受了重傷,又逢深夜,他們都蒙着面,并未看清。”
天熙帝沉默着,半晌後勉強說道:“也是,即便沒有你說的這些,暗殺定安侯這這樣誅九族的事,他們也斷不會讓你認出來。”
他扶起還跪着回話的裴熠,關心道:“怎麽樣,你的傷勢可好些了嗎?”
裴熠不習慣這樣的親近,他顧及這君臣之禮,回道,“臣無礙。”
盡管裴熠說自己無礙,但天熙帝愁色不減分毫,他說:“都是奔着要你命去的,怎會無礙。”
天熙帝沒松手,裴熠也不便提醒,只由他拽着,“他們哪裏是要你的命,分明是沖着朕來的,你放心,就算你不追究,朕也絕不會放任。”
裴熠說:“臣感謝皇上厚愛。”
天熙帝這才稍稍松弛,說:“從前你不在谒都,無論是流寇土匪還是萬千鐵騎你都未嘗敗績,你是我大祁的福将,朕總以為你不會有事。”
裴熠說:“臣如今不也沒事。”
天熙帝一愣,他想起小時候裴熠經常進宮,那時他總是遠遠的看着,也很羨慕能和侍衛玩鬧捉弄下人的裴熠。
有一回裴熠從禦膳房拿了桂花糕,碰巧遇上去聽先生講書的高骞,他見高骞長得白淨可愛,便把手裏的桂花糕分給了高骞一半,那是天熙帝第一次在宮裏被人送吃的。
高骞從小就聰明,從那時起,太後就留意到他,對他的飲食起居格外格外在意,從不允許他有任何一點逾矩,可就只有那一回他伸手接了。這樣的事在裴熠的幼時記憶裏數不勝數,他轉身就忘了,但對高骞而言就只有這一回,後來先太子薨逝,再後來先帝也離世,他坐上了皇位,得知裴熠因身份受制不得不離京他曾私下裏求過太後。
太後沒有責備他,而是同他講起民間的農夫和蛇的故事,他身在皇宮沒有人同他說過,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太後當時說這番話的用意。
他從未憎惡過這個兄弟,但也談不上信任。
可人非是草木,只要心中能念起一點他人的好,那些曾經沒來由的猜忌和懷疑都成了愧疚的種子。
天熙帝嘆息一聲,說:“眼下年關将至,這些事要在年節前辦了,不能再拖。”
裴熠說:“曹大人心細,在柳州赈災時,韓顯露出不少馬腳,但查案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曹大人也不敢越俎代庖,只事後将這些事告訴了臣。皇上要是信得過臣,臣願意去詳查此案。”
“你的傷還未痊愈,柳州又不比谒都......”天熙帝面露難色,聲聲不離裴熠的傷勢。
“這點小傷,皇上不必記挂。”裴熠說:“柳州回京的路臣心裏有數,韓顯定會安然無恙。”
天熙帝想了想,說:“也好,只是......千萬要小心。”
裴熠應了。
不日,裴熠押解韓顯回京。
裴熠對外宣稱在府上養病,天熙帝下的是密旨,為保萬無一失,調派了禁軍的人另行一路暗中護着,當裴熠帶着天熙帝的聖旨宣讀的時候,韓顯才恍然大悟。他當即瞳孔放大,雙腿一軟癱了下去。
“韓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這話如同索命的魂鈎,将韓顯整個人的靈魂掏空,他呆呆的癱坐再地上,那身官服端正的穿在他身上格外紮眼。
良久之後,萬綸才打破沉寂,穩聲說:“有勞侯爺了。”
韓顯倏的擡眸,想起不久前兩人還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吃菜,諱莫如深的達成了某種協議,試探着說:“候......侯爺,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了......”
“所以我一辦完事就趕來了。”聖旨之外他仿佛又回到之前那副面孔,語重心長的說:“韓大人想必這段時間吃不好也睡不穩吧。”
這話不假,近日韓顯頻做噩夢,有一晚醒來竟在府苑裏見着幾個人影,還有一回走在路上,忽然從天而降出一大塊落石,不過這個人命大,幾次都死裏逃生了。
經裴熠這樣一說,他不寒而栗。
“如此,在下替韓大人謝過侯爺。”一直在一旁不曾開口的萬綸忽然擡眸。
和韓顯不同,他的眼中并沒有太多的懼色,裴熠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這樣泰山崩于前還面不改色的人,那是因為他篤定自己手裏還有活命的籌碼。
“是,是。”
許是萬綸的鎮定給了韓顯一劑定心丸,他勉強扯出疑點笑,說:“什麽,什麽時候上路。”
柳州太危險了,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狐疑随時要了他的命,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當初跟他說着推心置腹的那些話的人早已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知道要想活命,他唯一的額籌碼就是這些年他知道的這些事。
他不能不跟着裴熠,起碼從柳州到谒都這一路他不會有性命之憂。
韓顯從這樣的認知裏霍然回身,顫抖着認了命。
貪污案一事到了谒都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裴熠因參與赈災一事,天熙帝便讓他一同參與,冬至這日,天放晴了,韓顯在大理寺監牢裏望着牢頂邊上的一塊天窗,冬日的陽光再強也透着寒意,他站到那唯一能挨着光的地方,這種地方他從前從未踏足過,但如今他只要出了這牢門他就會身首異處,這話萬綸同他不止一次說過。
萬綸縱然有見微知着之能,卻沒料到他坦然收下那筆供禹州軍過冬的銀子,是在天熙帝的默許下,當他知道的時候一切木已成舟,他和韓顯必然不會在活着離開谒都的,但憑他們所知道的事,在這大牢之內,還沒有人敢用私刑。
無論朝堂如何暗流洶湧,谒都的街巷仍繁複依舊,裴熠打馬穿過,在玉樓前下了馬,玉樓的跑堂都認得他他,立刻迎了上來,不等他開口便将他引進去。
他跟着跑堂進了後頭的小宅院,這院落離酒樓隔着一條窄的人工荷塘,這個季節荷塘只有枯敗了的殘葉,小院布設簡單,既無花鳥也無人,看的出來這地方的主人喜靜,走過去要沿着荷塘繞上長長的一段石子路。
跑堂的在前面垂首走着,行至小院內才停下來擡手敲門,得到應允後他推開門,讓到一旁說“侯爺請進。”而後便自行離開。
屋內燒着炭爐,暖流撲面,主人講究,裏頭點着檀香,裴熠一路過來身上帶着寒氣,一踏進屋就聞到一股暖香。
“貿然讓侯爺跑一趟,還請見諒。”蕭瓊安正在沏茶,卻并未起身行禮,他手邊放着幾本書,看上去他是聽到敲門聲才放下書沏茶的。
“只有九曲紅。”
“蕭公子差人遞帖,不會只是想請我喝杯茶吧?”裴熠在他對面坐下來,四下無人他坐的也便随意。
“自然不是,侯爺如今手裏有要案要辦,怎敢叨擾。”恭維的話到此為止,蕭瓊安開門見山的說:“侯爺,你就這麽把謝錦放在身邊麽?”
裴熠聞言面色一寒,“你說什麽?”
“果然,我猜的沒錯。”蕭瓊安已經從他的反應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此言一出,裴熠不由心中一驚。
修竹暗查許久,卻查不出蕭瓊安身份的任何蛛絲馬跡,修竹的能力他從未質疑過,越是查不出什麽,才越不正常,一個人只有害怕暴露才會幹淨到不顯山不露水。
但他顯然已經對修竹的身份起了疑,急着請裴熠來驗證自己的猜想。
這個世上知道謝思域的人尚還有不少,但知道謝錦的卻寥寥無幾,當年謝家滿門下獄,謝錦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少年,而蕭瓊安即便是從小生在谒都,最多也不過是知道謝家滿門問斬之事,又怎麽會叫的出謝府早已“死去”多年的小少爺的名字。
“還好。”蕭瓊安心有餘悸的籲了一口氣,察覺到裴熠的目光,倏而又變得淡然起來,似不經意問道:“是他自己要跟着你的?”
他說的是你,而不是侯爺,京城但凡知曉定安侯的莫說平民百姓,就連朝中官員也尊稱一聲侯爺,這個人并非草莽無禮之人,裴熠重新審視他。
他行軍習慣,在預知危險的時候拇指習慣性的壓在刀鞘上,從聽到修竹身份被發現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想過随時拔刀,他本不想讓無辜的人舊事喪命,但如果對方不讓他好過,那就另當別論了。
當然他的防備也被蕭瓊安看在眼裏。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這地方偏,也沒有外人幹擾,死寂一般的靜谧讓蕭瓊安無端生出一種緊張感。
屋外清寒,是個無風無雪的日子。
就在蕭瓊安以為下一秒裴熠的刀會出鞘的時候,裴熠松開了手,他端起桌上還留有餘溫的茶盅。話題一轉,說:“莊先生曾說蕭公子才學過人,這玉樓幾次發生命案,依舊客似雲來,如今想想,先生慧眼。”
蕭瓊安看了他一眼,見裴熠眼中的殺氣散了,心中的警惕才慢慢放下。
“你不必試探,老師不肯同我說起你的事,必然也不會向你提起我的事,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
“老師?”裴熠詫異道:“你拜入先生門下了?”
“是。”蕭瓊安說:“今日我請侯爺來,是想請侯爺不必再着人跟着我了。”
他說的這般自然,像是早就洞察到了,不過細想之下也不難猜,連修竹的身份他都能猜到,察覺修竹是為查他而留在他身邊這件事又怎麽會瞞的過去。
“蕭公子既然早就知道修竹是為查你身份才屢次接近,我倒是很好奇,以你洞察秋毫的本事,身邊總不會沒個高手在旁吧。”裴熠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侯爺請講。”
“世子在京中形單影只,即便有雁南的侍衛跟着也不過區區數人。”裴熠說:“而國公府的護衛都跟着紀禮,他是如何能在一夜之間多出那麽多幫手,如今算是明白了。”
“侯爺心思缜密,在下佩服。”他這般說的時候,眼中流出不動神色的欽佩,對于裴熠的猜想他毫不掩飾的承認,“合作總要給出足夠的誠意,世子要救你心急如焚。想必侯爺也知道人情就像花錢,得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裴熠兩頰的肌肉都崩緊了,看着他說:“他要借人,你就借了?與商賈之道,這是賠錢的買賣。”見蕭瓊安不語,裴熠繼續,他索性不再掩飾,說:“你可能不太了解修竹,他要查你,早晚有一天會查到,你這般緊張?不得不讓人生疑,難不成謝家滅門跟你有關?”
從初見開始,他就意識到此人有異,這個看似跟朝堂毫無瓜葛的江湖人到底是誰,他既能拜入莊策門下,又對朝堂之事頗有見解,可見天資卓絕。
眼下被他冠以天資卓絕的年輕人,一聽滅門二字便全身一陣霍然,眼底的笑意不知何時收斂了起來,轉瞬化作悲怆,那像是被人捏到了七寸,長久的沉默中含着道不清的憤然。
“果然是這樣,你是餘琛之後?”話一出口不等蕭瓊安開口,就被裴熠自己否決了,“不對。”
餘琛當年入朝授官為谏院侍禦史,在清查朝中官員過程中,因多次谏言謝思域出言不遜,以至謝思域以謀逆罪被處之。餘琛為人耿直,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謝府之事牽連過大,當時早已超出餘琛所列之罪,後餘琛心知被人利用在在禦前谏言,因前後谏言矛盾而被革職,自此餘琛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餘夫人因傷心過度殉情而亡,只留下獨子餘遠山,因家中變故被餘深好友領養。
“餘遠山......”蕭瓊安言語中帶着些許譏諷,“你連餘琛都能想得到,怎麽想不到喬偃?”
“喬偃?”裴熠咬緊牙關,似乎是平地一聲雷,他一時怔愣,他從未敢想,也從未這樣認真打量過蕭瓊安。
如今他這般看着,好似真的從他身上看出三分喬偃的影子,蕭瓊安年紀不過同修竹一般大,若是真的......
從見到蕭瓊安的第一面開始,就被他溫雅的外表蒙住了雙眼,喬衡在他的記憶裏絕不是這樣的,他猶記得那個猶如野猴般上蹿下跳的孩子,每一次高叔稚打了勝仗回來,他便要纏着喬偃帶他到老侯爺的府上,尤愛老侯爺的佩刀,每次都要細摸刀口上的缺痕。
蕭瓊安擡手噓噓晃了一下,“侯爺這把朔風刀是否也留有同樣的缺口。”
裴熠有些不可置信,可他又很清楚這樣的細節不會再有人知道的這麽清楚,他問:“你...你是阿衡?”
“是。”這個字輕的好似鴻羽,蕭瓊安的眼裏沉靜,靜的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
可是裴熠仍然能從這平靜下感受他湍急的決絕,他的恨在日複一日的歲月中并沒有被磨平,而是化為一點一點複仇的種子,在心裏被滋養的愈發壯大。他的恨不如修竹那般直截了當,卻是讓他茍活至今的唯一念頭。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并了,所以字數有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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